小董便把车开到广德酒楼,想着一来勋哥喜欢粤菜,二来那姑娘刚好也是广东的,过来一瞧果然都在。
小董心想,下午自己才稍稍动恻隐,勋哥就埋汰他白吃几年饭,结果自个儿却带了人过来用饭。
但小董想到那姑娘没事,莫名松快几分,说道:“办完事去洗脚房找勋哥,听说她跟人走了。我猜那姑娘怕是不上套,勋哥出卖了一番色/相,就过来瞧瞧,顺便把警署的也带来。勋哥怎么放走她?”
楚勋拉开车门,复了沉冷的容色:“跟梁笙死活不认亲戚,没必要扯进来!”
小董:“难道就这么便宜梁笙?”
楚勋扣紧袖口,悠慢道:“把他跟江西那边做的买卖]票子,弄两张送去杜鹃路,有他的好戏看!”
目光扫过前面走远的阮蓓,薄唇轻哂,不再关注。
小董看着勋哥的表情,点了点头。
啧,这可更绝。而勋哥平日似不关注,竟然几时把梁笙这么隐匿的生意都掌握了,被他如此轻描淡写说出口,就跟街上卖大白菜一样了无遮掩。
小董附和:“仲局和委局这个时候都在弄事情,把票子送进去,梁笙王八羔子得栽了!勋哥这几天吃的苦头也能收回账!怪他太贪,咎由自取!对了,大夫人受了寒,大公子、三夫人、三公子都在陪着,勋哥要不回去看看?”
只有二公子楚勋不随刘家的姓,亦不住在刘家的洋房。
楚勋弹烟盒的手指稍顿,点头一默。
小董打转方向盘离开。
车在长街外绕了大圈,停在梧桐路的刘宅,铁门打开。门房老魏看到二少爷的轿车,讶叹张嘴,鞠躬让道进去。
偌大庭院里种着花草,正是四月芳香绽放之时,夜色下喷泉水倒影忽闪的灯光。楚勋迈步走上台阶,澄亮皮鞋踩在地砖,发出清脆声响。
客厅里,大夫人潘氏额头覆毛巾,靠在主沙发上。潘氏大概五十多岁年纪,还穿着宽袖及大腿的旧式亮金旗袍,她是刘昶韫的糟糠原配,在家中地位卓然。
侧手边是四十出头的三夫人纪氏,和她改嫁之前生的继子,三公子刘鼎祥。
楚勋走进来,修长身躯英气挺拔,一抹柏松木的烟味淡淡。
在刘昶韫发达前,大夫人潘氏是当地有名的美人,生下的大公子刘博堂也最端方斯文。
后来刘昶韫出国去学习铁工业技术,在外面待了几年,和潘氏说纳了个侧室。潘氏是老家族的人,觉得出去那么久,纳个侧室也正常,而且刘昶韫语气对此轻描淡写,便没往深处想。
等带回来一瞧,才知道原来是显赫世贵的千金,因随父在外当差,学了洋话洋规矩,好生丽质。
而人岳家那边有要求,娶自己小女儿,第一个生下的儿子得随楚家的姓。这刘昶韫竟然也答应了。潘氏瞅着侧室受偏宠,和那二儿子俊秀灵活的模样,心里打掉牙的酸涩。
楚二夫人在楚勋八岁上去了,刘昶韫一直对这个儿子宠惯更多。等过世时,百分之52的财产留给了大儿子和潘氏,百分之40给了二儿子,三夫人和继子得了百分之8。
三夫人纪氏和儿子刘鼎祥虽不是亲生的,可也在努力打理厂里的事,但凡给个百分之十,都能舒坦点。
潘氏更不高兴,给自己和长子百分之52,次子独享百分之四十,还有嫡长的区别?
是以,平素楚勋在家里广受编排,潘氏都睁只眼闭只眼。偏这小子姥爷那边也不缺钱缺遗产,成年后干脆搬了出去,没在刘宅里住。
唯一制约住的一点就是,刘昶韫怕分家,明确了这些百分比必须是在刘氏实业完整经营的基础上,所以老二手里的实权有限。
这时三公子刘鼎祥瞄见,便啧道:“大妈病了两三天,二哥总算出现了。还以为二哥忘了大妈这些年的养育之情,先前的孝敬都是装虚的呢!”
楚勋面不改色,走到茶几旁:“儿子这两天出去办事,刚办完就赶来看望大妈。听说大妈受寒了,挂念得心急如焚。”
宽肩俯下,取过一枚琉璃刻线杯,盛八分满热茶,双手递过去。
这老二惯会说人话,背后不办人事。嘴上什么好听的都能说,如同一道敲不折的铁片。
纪氏咧嘴叹道:“话是这么说,空话哄大姐开心,回来了也不见带点礼物孝敬,老二你这诚意堪忧啊?”
楚勋似是专等着她说完,再把东西拿出来。他探手进上口袋,取出一枚条长的锦盒,挑眉笑道:“还是三妈对大妈关切周详,情同姐妹,买的高档燕窝自己放在冰箱里冻。这是儿子拖人买的三百年长白山野参,在香港一盎司卖到几万块,等闲还难买。我拖祺老公爷弄来了一条,老公爷每天傍晚到8点有睡觉的习惯,这是去等他睡醒了,才专门拿回来的。晚饭陪着喝了几杯,饭也没用垫底。”
祺老公爷的身份,也非等闲谁能攀得上。
纪氏面如缟素,心想自己私下偷着买的名贵血燕,吃都没开始吃一口,怎的被老二给揭穿了。瞄了瞄大姐,潘氏睬都不睬一眼,纪氏只得咬咬牙,暗想明早忍痛送一碗过去。
潘氏瞥了瞥那金锦镶边的长盒,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十多年养大,养得仪表不凡,心里又泛酸,说道:“搁着吧,受寒期间不能吃,送了也白送,得寒退了才能补参。”
“大妈考虑得是。”楚勋垂眉颔首,恭敬放去一旁,挑位子坐下。
大公子刘博堂扫视,刘博堂梳着背头,生得白俊儒雅,三十出头年岁。一身浅白竖条西装和银边眼镜,看着便是事业有成的实业家。
对这个弟弟,他没什么可说的。楚勋在外面做的那些事,他一件也不想提。
当年二夫人随父亲回来那几年,他妈受了多少忽略,私下流过的眼泪,每一想到此,刘博堂都满心冰凉。
他闲淡地启口:“这几天消失了,听说是被弄了进去。电话都打进施老爷子帮门和刘氏公司,施老没说话,但找人打点了关系,都行不通。二弟这一番出来,倒是轻飘飘轻描淡写,可知他人担待多少风险?父亲打下的刘氏家业,你不参合分担便罢,别把谁都带栽进去。”
楚勋耐心地听大哥说完,展笑解释:“梁笙那杂/种,为了吞这片街区的生意,早就想找我不痛快了。这次故意弄了几个说不清的去到我场子,华督查署那边调查需要时间,多待了几天。这事儿我来摆平,大哥不必担惊受怕。说让我分担,大哥也得让个道啊,二弟倒是乐意,就怕再出一次车祸。”
楚勋名下经营赌坊和娱乐公司,这些是用他姥爷那边承过来的钱营生,归他独自打理。梁笙仗着伴上华督查署为虎作伥,想把整条街都拢在手下。楚勋嘴里的食岂是轻易给分的?梁笙便动用了不堪手段。这一关,连累楚勋那些场子又得被关门十天,好一大笔账,他能不算?
心下寻思着,得去枫帮老爷子那边也敬敬茶。
话说罢,晃了晃右手腕侧的一道疤。
去年接手刘氏武汉绵厂出的车祸,呵,他高挺鼻梁之下唇线悠然。
受了车祸,自然没接手成功。
旁边大少奶奶瞪一眼,急道:“老二,你这么说话,把你哥当什么了?”
刘博堂沉着脸不语。
旁边潘氏“啧,啧”的叹,语气便缓和起来:“既然回来了,待会儿让徐叔烧把火去去悻,先上楼去休息。一家人不要一聚集就吵吵嚷嚷,我这会儿受寒着,听得脑壳晕。”
大妈发话,几个便都站起来,回房去歇息了。
第6章 婀娜旗袍
楚勋回到卧室。他的卧室在主楼三楼,靠近外边马路,拉开窗帘便可望见沿街的两排苍繁梧桐树。
这一带住的都是有钱大户人家,夜里并不吵闹。
刘宅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宝乐园”。主楼对面是个两层的小洋楼,他和他妈从国外回来后,刘昶韫单独给建的。
楚二夫人故去后,八岁的楚勋就被领到潘氏身边养,住在主楼的三楼。对面小洋房让给了三夫人纪氏和继子刘鼎祥,一直住到现在。
三楼静悄悄的,他房间很宽阔,美式雕花实木大床与深漆的家具,还有几把弓箭、空的金属精湛火/枪等摆件。
整层只有楚勋一个人住,隔壁是个大藏书房,还有空荡的储物室。里面放着淘汰掉的钢琴等杂物,潘氏养了几只猫,半夜猫跳过钢琴键,能发出刺耳急促的键音,连走路都会有回响。
楚勋幼年是在惊惧中度过的,几乎每一个夜晚。不过到现在,他倒觉得这样清寂、无人打扰挺好。猫跃过钢琴,则是一种音符的调剂。
他拂开杂志,伏坐在沙发上整理了一瞬思绪。
这次被关了七天,也是他头一次破天荒被抓进去关起。可见近日是紧迫的,宁可错抓,不可错漏,哪个系统都风声鹤唳。
生意不好做,须得步步为营。
梁笙那王八羔子弄了几个来路模糊的人到他场子,楚勋先被华督查署拘押起来。华督查署与梁笙就他吗是一丘之貉,梁笙跟他爹随富婆来申城捞到第一桶金,他爹随即又仗着皮相好,收了一个守寡的侧室官太,打开了进入上层一面的人际。二十多岁的梁笙再利用风流为饵,勾搭了个洋太太,眼下是把华督查署拿捏稳了。
仲局听说消息后,闻讯而来,不巧被委局抢先一步。楚勋是什么身份,不管他在何处,他的身家就代表有油水。仲局这波被委局一堵,必定憋气。委局把楚勋调查了一轮,中间施老爷子托的人情也不顶用,愣是罚款拘押够了才放出来。
楚勋出局子到酒店洗澡醒神,就来找梁笙亲属下套了。被关七天,再禁闭营业十天,有他狗杂/种春风得意的!
楚勋心里想,得去枫帮老爷子那边也疏通疏通。
如此思琢,他便扯开衬衣领子,起身去洗澡。一个人的卧室随意自在,扣开西裤的皮带,边走边落在地上,走进洗手间。
一会儿从浴室出来,系了条白长的浴袍。他个子颀隽,看着瘦,实则窄腰长腿,隐隐的窥见腰腹肌腱。
光脚踩着地板,汲出些许水渍。
挑起皮夹克正准备唤佣人拿去洗,带起的风却扑面而来幽淡的茉莉花茶香。
记起傍晚那个潮闷湿灼的洗脚房,靠在柱子旁女人栽进怀里的身姿。胸侧与臀侧的柔香软和,仿佛沁骨,看得他某处绷紧的感觉又袭来。
他瞥见衣领上有两根长发,应该是她落下的。比较细,在灯光下颜色偏浅黄,带点儿曲卷。
楚勋把它们缠在手指上绕了绕,而后冷冽地搁下。却没叫佣人拿衣物了,自己沏杯温水喝下,倒床歇息。
在局子里待几天,虽没被怎么苛待,睡的却是硬板小床。出来躺在自己的大床上,四肢百骸舒展。
虽然二公子不常回来住,佣人还是定时更换和晾晒床被的。
睡下去之后,梦中却浮起了吃饭时楼上莺歌袅转的粤曲。帝女花。忽而他变作那里面的公子,阮蓓幻成了花旦,“将柳荫当做芙蓉帐……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
女人穿着解开纽花扣的婀娜旗袍,若蛇般沿着他贴上,眼眸不似白天看到的冷澈,而却丝丝媚艳,呵气如兰:“楚二爷。”
纤指熟稔地挑开他领子,却忽然一把手/枪抵上他心口。
他蓦地惊醒来,看到兀自躺在床上,神思便迷离回还。
不过一个略有姿色的女学生,是他心知不该触碰,而衍生出的剧情。
男人沉冷地睨了眼浴袍,剔开烟盒。
*
阮蓓一路走回到住的黄鹂路。离着广德酒楼不算远,走路用不到一小时。她当时就是挑着学校和找工都方便的距离租下的亭子间。
这条路前面靠近大街处,建了几栋办公和租住型公寓,后面蜿蜒的巷道,则是矮楼房子出租。
租户有房东郝太太说的阿蝶阿曼,黄包车夫,一家几口到申城摆摊卖饭的,也有些为了攒钱而租便宜房的公司职员。
阮蓓住的房子两层半,一楼房东和大儿子、大儿媳妇一家几口人自住。楼上出租,三楼那半层还可以晾晒衣服。
她到门口十点多钟,比平时上晚班回来还要早些。房东郝太太正靠在躺椅上打鼾,亚美收音机里放着模糊的低音广播。阮蓓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上去。手上提着今晚打包的菜肴,避免被闻到味道,埋汰自己有钱吃大餐而没钱交租。
但房东太太还是睁开来眼缝,叫了句:“站住,房租呢。”
“今天第四天了,要换别人,早把东西丢出去另租。看妹妹你是个学生,我才给你晚几天,可也不能一拖再拖。”
她有抽卷烟的习惯,嗓子略显低沉。
阮蓓忙站住解释道,今天本想问店里支工资的,老板娘不在,明天一定拿来,太太再宽限一下。
房东自然又是那句“学学阿蝶阿曼识时务,活下去才当要紧”的话。
忽而又上下睇一眼阮蓓,她今晚从广德酒楼出来,肤色一直泛着粉,白皙如美玉。一路上走得微喘,郝太太看她身段和屁股,说道:“不然嫁给我家二小子好了,他在公司里做账房,看你是学生,本分姑娘,两边都不必麻烦,我把房间清一清,摆设摆设,直接搬下来住省事了。”
阮蓓没见过房东二儿子,她来申城可不是为嫁人。若只为嫁人大可不必老远迢迢来求学,广东小富小庶的也很多。
她便推拒了,说:“再宽限几日,我很快就能交上。这个月缴了学校的费用,一下周转不过来,后面我再多打一份零工。”
房东不痛快,剜起的眼神便刻薄:“还挑剔上咯,外地姑娘到吾们申城,能嫁给本地郞谢天谢地,坐着白收租金多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