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帐随风摇曳(正文完)◎
鼓乐渐近, 迎亲队伍走入园中,几位夫人探头望下去。
“哟,谢家公子打小板着一张脸, 今儿个总算笑了一回,这身新郎服一穿, 可真是貌若潘安!”
崔寄梦把团扇握得更紧了, 说笑声近了, 阁楼下众人在催新郎作催妆诗。
她想起当初他在梦中随口念了一句含着她名字的诗, 那些记忆叫她不住脸红, 又觉恍若隔世。
谢泠舟一贯清冷的眉眼在婚袍映衬下变得和煦温柔,抬眼望向阁楼,想到里头坐着他的新娘子, 没来由地一慌。
他素来含蓄,作了首中规中矩的催妆诗,但众人显然不好糊弄。
“来点有意思的!”
“新娘子说她不满意!”
在众人起哄下, 催妆诗一首比一首大胆, 再后来, 已肉麻到崔寄梦都忍不住皱眉,直想捂住耳朵。
实在难以想象, 表兄要如何当着众人, 侃然正色地念这些诗。
这大概是清风霁月的谢家郎君迄今为止最难为情的一日。
千呼万唤,新妇终于走下阁楼。
罗裙锦衣, 珠翠扫额, 团扇遮面, 清风绕玉袖, 晚霞映湘裙。
拜会过义父义母后, 崔寄梦由女扮男装的江闻雪扶着出了将军府, 即将跨过门槛时,她忽然回头望了大将军夫妇一眼,透过垂旒,眼前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她似乎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是阿爹和阿娘,还有祖母。
阿爹正揽着阿娘的肩膀,朝她挥了挥手,在他身侧阿娘依旧从容,眼中却含着泪。而祖母拄着手杖,面上写满沧桑与不舍,却欣慰地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牵挂,且安心嫁去吧。”
那一刹崔寄梦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含泪转身,抬眼望向晚霞。
若她的亲人们在天有灵,一定能瞧见她此刻身穿嫁衣的模样。
武卫将军夫妇正立在府门前,看着崔寄梦的手被交到谢泠舟手中,不胜感慨。陈将军伸出宽大的手掌抹了一把泪:“要是崔衡还在就好了,每次出征,他都会念叨着家里的小女儿,可惜啊,让我这大老粗沾了他的光,过了一把嫁女儿的瘾。”
他哭得涕泪横流,将军夫人无可奈何笑道:“你既沾了崔将军的光,以后可得代他护好寄梦这孩子。”
大将军眼睛被自个粗糙的手揉得生疼,眼皮扇得扑腾蛾子般:“必须的。”
喜轿前,江闻雪把崔寄梦的手放入谢泠舟掌心:“团哥儿,我妹子就交给你了。”
谢泠舟握住崔寄梦的手,郑重道:“多谢义兄,我谢泠舟此生定不负她。”
他的手依旧微凉,双手相触,两人都很有默契,不由自主握紧双方的手,很快染上对方的温度。
上轿时,他伸出手替她虚虚遮住头顶,温声道:“小心头顶。”
崔寄梦习惯了如此,内心的紧张因这句话霎时松了不少,她习惯性地像往常一样,轻声道谢:“多谢表兄。”
谢泠舟却未像以往那般回以一句“不必客气”,而是低低笑了声。
这声笑意味不明,叫她一头雾水。
迎亲的队伍绕了半座城,终于到了谢府,新娘子在新郎的搀扶下下了轿,跨过火盆后往正堂去。
崔寄梦来到谢家一年多了,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但今日她有些蒙头转向,等到反应过来时,已拜过高堂。
礼官高声说“夫妻对拜!”的那刹,夫妻这个字眼从耳边辗转到心里,她的心忽然跳得飞快。
谢泠舟亦是,看着眼前身披嫁衣的女子,只觉陌生又熟悉,二人缓缓朝着对方低头躬身,随着礼官的一声“礼成,送入洞房”,崔寄梦持着团扇,被众人簇拥着从正堂穿过大半个园子,到了西院。
她下意识要往皎梨院的方向拐,身侧的谢迎鸢和谢迎雪忙笑道:“长嫂,这边,这边!”
随行众人皆是开怀大笑,一声声长嫂叫得崔寄梦耳尖发红。
到洞房内,得却扇了,却扇也要作诗,有过早先迎亲时的催妆诗,谢泠舟倒是脸不红心不跳,但这是在人前,崔寄梦却听得羞赧,连扇子都不敢移开。
最后还是谢泠舟轻轻推开她的扇子,团扇被缓缓拿开,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明眸皓齿,唇若丹霞,长睫低垂时自有一股欲说还休的妩媚。
谢泠舟静静凝视着崔寄梦,这是他的新妇,今日后,他们便是夫妻。
该饮合卺酒了,崔寄梦低垂着脸,接过一端系着红绳的酒瓢,与谢泠舟交错着手,缓缓将酒瓢放到嘴边。饮到底时,她不得不微微仰起脸,撞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她的心又开始乱跳了,手猛地一抖。
太要命了,从前亲密无间时,也没觉得表兄这双眼如此勾魂摄魄。
直看得她心里一颤。
饮过合卺酒后,喜娘拿着剪子上前,二人发间各取一缕系成结,正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做完这些,崔寄梦以为总算没事了,低着头,悄然松了一口气,不料从上方稀里哗啦掉下来一堆桂圆花生,撒在他们二人身上,地上和喜被上满满都是,众人边撒,边说着“早生贵子”的吉利话。
这才算彻底了事,看客识趣地退出去吃酒,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即便没有外人,崔寄梦依旧不敢抬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块,余光瞧见那道红色身影慢慢靠近,禁不住轻轻抖了一下。
谢泠舟握住她的手,无奈轻笑一声:“一个月未见,就生分了?”
她急忙解释:“表兄……我没有。”
他又笑了:“还叫表兄?”
是和方才上轿时一样的笑,崔寄梦这才明白过来当时他笑里的意思。
可那个称呼……她实在是叫不出来,就连在心里默念也会红了脸。
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个“郎”字,红唇就被一根白净修长的手轻轻覆住。
谢泠舟低下头,凑在她耳边:“先欠着,一会回来补上。”
他还要去招待宾客,若现在她喊出来,只怕他出不去了。
夜色不知何时从周遭合围过来,到了谢府,却被拦了大半,府里灯火通明,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去了前院,谢泠舟敬了一圈酒,依旧面不改色。
直到明月高悬时,新郎官才被放过。
谢泠舟步伐平稳,丝毫不见醉意,这得归功于谢老夫人,老夫人说了新婚夜不能把新郎官灌醉,嘱咐底下人在长孙酒里掺了水。
出了前厅,望着满府的红绸红灯笼,青年眼底变得愈发温柔,正要往西院回去,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兄长稍等。”谢泠屿剑眉微扬,笑道:“恭贺兄长新婚!”
“多谢二弟。”谢泠舟颔首,“二弟和王家三姑娘,打算如何?”
长兄如今竟会过问起这些家长里短之事,谢泠屿颇有些讶异,果然兄长和表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不过是从上元节后开始相处,如今两个人皆变化颇大。
兄长不再那么冷淡,更有人情味了,而表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柔弱不安。
他释然一笑:“我正是为此事而来,飞雁昨日已离府,要去江南走一走,她说自己自在惯了,不适合作世家宗妇,更不希望让我为了救她而娶她。临走前她给兄长和表妹,不对,如今该叫长嫂,她给你们留了新婚礼物,并嘱咐我代为转交。”
谢泠屿将礼物转交给他,又道:“明日凌晨我便要随军出征了,这会叨扰兄长,也是为了道别。”
“出征?”谢泠舟微讶,日前西北传来消息,胡族进犯边境,朝中派兵抵御,想必二弟是辞了禁军校尉的职。
他不免担心:“下决心了?”
谢泠屿笃定点头:“我想出去历练历练。且听此次率军的将军说,他麾下有名年轻将领,沉稳能干,数月里屡次立功,一问才知是兄长原先的心腹云飞,我出身世家,在军中待了两年,尚还心浮气躁,相较之下,实在惭愧。”
谢泠舟凝眸看着这位堂弟,拍了拍他肩头:“历练历练也好,只是要照顾好自己,别让祖母担忧。”
谢泠屿朗声笑道:“兄长也是,希望待我归来时,能有个小娃娃叫我二叔!”
兄弟二人简单道别后,谢泠舟回了沉水院。内室,崔寄梦才沐浴过,刚换上新妇穿的朱红寝衣,便听到院子里侍婢们行礼的声音,慌忙坐回榻边。
陌生的环境让她觉得来人也是陌生的。一时竟动也不敢动,双手交叠在膝上,端坐在榻边,假装在走神。
似乎有道灼热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叫她浑身不自在。
抬起头,果然谢泠舟倚在门边,静静凝视她。四目相对,他笑了笑,兴致盎然看着她,却不说话。
崔寄梦飞快别开眼,他在榻边坐下,她却不由自主站起身,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小题大做了,没成婚时连夫妻都做过好多次了,如今反倒羞赧起来。
便故作自然地,端起底下人准备好的醒酒汤,默念着方才练习过无数次的称谓,含着羞道:“郎君,醒醒酒。”
本以为他会笑她假正经,但谢泠舟十分配合:“多谢夫人。”
一声夫人叫得崔寄梦手中茶杯猛地抖了一下,好在他及时扶住她的手,抬眼笑道:“怎这般紧张?”
这回是真的在笑她了。
崔寄梦恼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抛却新妇羞赧,定定直视着他,将茶杯轻轻推到他嘴边。
声音温婉可人,动作却不容抗拒。
“郎君快些喝了吧。”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垂眸俯视着他,微抬茶杯,把醒酒汤灌入他口中。就像在别宫时,她坐在贵妃榻上,而他立着,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将那碗汤灌入她腹中。
青年仰着头,不错眼地看着她,任由她灌入那杯醒酒汤,有一些汤水从他嘴边溢出,顺着下颚流到脖子上,再流到喉结上,喉结被激得轻轻滚动了一下。
瞧着竟有些任人采撷的意味。
崔寄梦想起先前她在梦里玩l弄他的事,忍不住红着脸别开眼。
一杯醒酒汤喝完,她刚想抽手将杯子放回,却被一把拉入怀中。
谢泠舟将杯盏从她手里轻轻抽出,放到一边,与她面颊相贴:“真好。”
他将脸埋在她雪白的颈间,呢喃般说着话:“若在一年前,我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这么快成了家。”
相拥片刻,熟悉感又回来了,崔寄梦明眸流转,佯怒着问:“怎么,听起来,表兄似乎很遗憾?”
刚说完,腰间就被轻轻掐了一下,旋即耳垂被他惩戒地轻咬:“又叫错了,方才的还欠着呢,夫人今夜可是债台高筑了。”
她闪烁其词:“别岔开话,什么叫‘想不到会这么早’成家,郎君解释解释?”
谢泠舟拥紧她,“是为夫失言,夫人大人有大量,千万包容。”
两人厮磨了一会,崔寄梦渐渐放松下来,依偎在他怀里:“表……郎君,真好,我们终于成婚了。”
“是啊。”谢泠舟亦感慨,两人拥着聊了会,无非是诉说这些时日的相思之情,分享一些在书信中装不下的琐事。
边说着,他的手还不老实地在她腰间轻抚,却又控制着分寸,如隔靴搔痒般,君子得让崔寄梦有些坐不住。
谢泠舟却并未有何打算,从枕下取出一本小册子,“夜还很长,看会书吧。”
崔寄梦险些跳起来,碍于羞臊又只好保持矜持,正无奈着,却见他缓缓翻开那本册子,上头画着各种姿态的人。
她这才恍然大悟,什么君子,原来是留着后招呢!
看着那些扭得近乎离奇的人儿,崔寄梦突然露了怯,要合上他手中册子:“郎君,这册子,我们……就不必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