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坐在位置上,望着掌柜的,道:“那个真正的奚县令为人如何?”
掌柜的拿起算盘晃了两下,面露厌弃之色,道:“那就是个喂不饱的硕鼠,官司到了他手上,甭管占不占理,谁钱多谁就赢。当年我父亲还纳闷,他怎么转了性,原来是被妖怪取代了。”
阿绣道:“如此说来,妖怪也算为民除害,能者居之,做了不少好事。老道要杀他时,可有人替他求情?”
她声音清脆上扬,大堂里的人都听见了,掌柜的低头拨弄算珠,不作声,伙计默默地擦着桌子,其他客人也陷入沉默。
须臾,一个穿蓝素缎直身的中年男子开腔道:“姑娘这是什么话,妖就是妖,岂能做父母官?真正的奚县令再不好,自有王法处置,妖怪吃人就该死。”
他对面的老汉瞟了阿绣一眼,提起唇角,含着轻蔑的笑意,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什么都不懂。”
桑重暗道不好,阿绣最听不得这种话。
果不其然,阿绣心里的怒火噌的一下就上来了,柳眉倒竖,星眼怒睁,一掌拍在桌面上站了起来,掌心火辣辣的疼,忍住了,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再短,也还知道有恩必报。管他是人是妖,惠抚百姓,恩泽乡里的就是好官。比起人吃人,妖怪吃人,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您老活到这把岁数,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才是真的见识短!”
气得老汉也站起身,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指着她,颤巍巍道:“妖邪做官,是要天下大乱的!你个黄毛丫头,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荒谬至极!”
桑重心想这黄毛丫头可比你年纪大呢,面上微笑道:“好了,好了,这些对鬼县令不利的话少说几句罢,小心他惦记上您。”
老汉变了脸色,闭嘴复又坐下了。
桑重拉着阿绣走出客店,见她还气呼呼的,像个河豚,笑道:“你说你跟一群幻象置气,傻不傻?”
阿绣一怔,也笑了,道:“你不说,奴都忘记了,他们实在太像真的了。”
晨风挟着凉意,街上人来人往,车马不断,两旁卖早点的摊子热气氤氲,香味混杂,一团团笼住人的面目。
桑重松开她的腕子,一条胳膊背在身后,目光清冽如泉,望穿熙熙攘攘的街市,神情有点飘渺,道:“也许这一切本就是真的。”
“嗯?”阿绣挑起双眉,道:“你的意思是造出这个幻境的高手经历过这样的事?”
桑重道:“嗯,我们去劳举人家看看罢。”
劳举人家是瞿水镇上有名的富户,随便找个小贩问一问,便知道在哪里。劳举人遇害,劳家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正房太太觉得丈夫死得晦气,急着找个得道高僧或者道士驱驱邪,因此桑重摇着三清铃,带着道童打扮的阿绣一上门,便被请到了厅上。
劳举人享年五十二,太太保养得宜,看着像三十多岁,见了桑重,哭红的眼睛亮了亮,细声细气道:“不知道长仙乡上姓?”
桑重道:“贫道姓桑,来自清都派。”
他这张脸在女人面前比什么招牌都好使,劳太太连声道失敬,失敬,请他坐下吃茶。
阿绣立在桑重座椅后,觑着劳太太眼里那点光彩,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妇人看见美男子应有的光彩,心里对造出这个幻境的高手佩服极了。
桑重道:“若要超度亡魂,贫道少不得问明因果,大老爷与那假扮奚知县的妖怪是否有什么过节?”
劳太太别开眼,望着案几上的茶盅,道:“亡夫向来与人为善,十几年前,那妖怪在世时,亡夫多有帮衬,并无过节。”
桑重从她面上看出一丝心虚,道:“那就是妖怪滥杀无辜了,可恶可恶,待贫道书符一道,将他的罪行上奏神天。”
劳太太面露欣慰之色,欠身道:“有劳道长。”
一行人走到劳举人遇害的房门外,桑重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香炉,放在摆好的供案上,起过香头,将符点燃塞进香炉。
什么上奏神天,都是骗人的。阿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睁大眼睛,只见青烟袅袅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浮动的冤字。
桑重脸色冷凝,直直地看向劳太太,沉声道:“神将说妖怪有冤,太太作何解释?”
劳太太神情惊恐,微丰的身子颤抖,嘴唇也在抖,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一步跨到供案前,扑通跪下,道:“神天莫怪,我也是为了亡夫的体面,不得已隐瞒的。”
原来十八年前,劳举人的表弟骑马踩死了一名女童,被县主下令捉拿,问成死罪。劳举人带着重金上门求情,连县主的面都没见到。
他心中奇怪,一个掉进钱眼里的官儿,怎么突然清廉起来了?
他是一方名士,知府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县主不卖,他便怀恨在心,表弟的性命倒在其次了。没过多久,史主簿告诉他,县主其实是妖怪变的。劳举人暗道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便和几名乡绅请了那道人来,设下圈套,擒住妖怪。
“这些事我都是妖怪死后才知道的,冤有头,债有主,不怪我啊!”劳太太用绢子掩着脸,哭哭啼啼,仿佛隐瞒这段真情,令她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绣磨了磨牙根,将涌到嗓子眼的斥责咽了下去。聚在廊下的姨太太和下人们面面相觑,都无言以对。
在同流合污的官场上,清官是异类,在尔虞我诈的人世间,妖怪是异类。这个假扮奚县令的妖怪不见容于官场,亦不见容于人世,落得如此下场,也是难免的。
同为妖怪,阿绣心中的愤懑远胜于他人,但妖怪县令之死已经水落石出,造出这个幻境的高手究竟想让他们解什么谜呢?
青碧色的冤字被风吹散,桑重长叹一声,对劳太太道:“该超度的不是你家老爷,而是妖怪,他生前住在哪里?”
第九十一章 朝云暮雨长相见
朝雨巷的这座宅子空了十几年了,只有一个叫孙吉的仆人偶尔会过来看看。孙吉领着桑重和阿绣来到这里,只见两扇黑漆褪光的高门,门上錾金兽头,衔着碗大的铜环。
推开门,满地梨花如雪,转过照壁,院落里十几株梨树飘香,琼英翻空,似美人身披缟素,芳魂独锁,说不尽的寂寥。
桑重问孙吉:“你是服侍奚县令的,还是服侍妖怪的?”
孙吉道:“小的是夫人娘家的人,妖怪死后,这宅子便归夫人杜氏了。”
桑重道:“杜夫人是奚县令娶的,还是妖怪娶的?”
孙吉道:“是奚县令娶的。奚家与杜家是世交,夫人也被那妖怪欺骗了,妖怪死后,夫人自觉无颜,寻了短见。”
阿绣心想:这妖怪假扮奚县令,连外人都觉得不对劲,何况枕边人?杜氏应该早就发现奚县令被掉包了,若因为失身于妖怪而无颜苟活,何必等到妖怪死后才自尽呢?也许她并不想死,只是妖怪的身份暴露,她失身的事一并也暴露了,迫于悠悠众口,她不得不死。
阿绣自觉这番推测合情合理,一面可怜杜氏,一面痛恨吃人的世道,伸手抓住几瓣梨花,握拳叹息。
桑重睐她一眼,道:“想什么呢?”
阿绣道:“奴在想奚县令和妖怪,杜夫人更喜欢谁?”
女人心,海底针,这实在是很难猜的事。奚县令和妖怪,一样的皮囊,一个昏庸贪财,但是原配,杜夫人与他未必没有感情。一个清风峻节,但毕竟隔着杀夫之仇,杜夫人就算恨他也是人之常情。
朝南一溜五大间,檐下白石堂阶,两边都嵌着云母雕窗。阶上苔痕深深,像铺了碧绿的绒毡。门上横着双簧大锁,孙吉打开锁,一推门,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绣打了个喷嚏,一发惊叹幻境的真实。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江帆楼阁,天不大晴,淡淡的阳光像一层纱蒙在画上,传经久远的青绿朱墨更显古艳。
窗下的画案上堆着许多卷轴,阿绣和桑重一轴一轴打开看,有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落款都是梨园居士。
桑重道:“这些画笔格细腻,设色淡雅,像是出自女子之手,这位梨园居士想必就是杜夫人了。”
阿绣点了点头,又打开一轴,画上一名男子穿着水绿官袍,背对着她侧卧在长条石凳上,乌纱帽搁在石桌上,纷纷梨花拂了一身。左上角行书题诗: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这画中的男子是奚县令还是妖怪?阿绣细细端详,发现官袍下露出一截毛色斑斓的尾巴,垂在地上,几乎被花瓣埋没了。
霎时间,一道闪电击碎了心中的所有疑惑,只剩下酸涩。泪花在眼中打转,阿绣放下这幅画,道:“走罢,奴知道怎么出去了。”
桑重怔了怔,没有多问,与她回到客店。吃过午饭,阿绣伏在窗台上,望着这个虚幻的城镇唏嘘不已。
风吹云动,天色愈来愈暗,隐隐一声雷响,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阿绣关上窗户,挪到榻上打坐的桑重身边,枕着他的大腿听雨声。桑重半睁开眼看她,她粉白的脸颊一边被挤得鼓鼓的,更添少女的娇憨,不禁把手捂住她的脸。
阿绣在他掌心里呼吸,道:“你没有法力,在劳家那个冤字是怎么弄出来的?”
花精大多心思细腻,伤春悲秋,桑重知道她为了妖怪县令和杜夫人的事难过,逗她道:“那是我钻研出来的机关,岂能轻易告诉你?”
阿绣道:“那你告诉奴,奴给你做一双袜子。”
桑重道:“没诚意。”
阿绣咬咬牙,道:“那做一双鞋。”
桑重笑了,道:“说话算数,不许抵赖。”
阿绣翻个白眼,没好气道:“奴说过的话,何曾抵赖?你快说罢。”
桑重道:“其实就是一种无色的药水,在符纸上写了冤字,看不出来,焚化后的烟会显字。”
阿绣觉得十分神奇,一骨碌坐起身,道:“让奴试试!”
桑重拿出一瓶药水,阿绣提笔蘸饱,在纸上写了个绣字,点着了丢在香炉里,缕缕青烟上升,果然形成一个绣字。
阿绣笑着拍手,道:“有趣!有趣!”
桑重也提笔写了几个字,却不焚化,又去打坐。阿绣好奇他写的什么,焚化了,青烟形成一行字:愿天上人间,朝云暮雨长相见。
阿绣紧紧地抿住唇,不愿笑出声来,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乜着眼看他,越看越欢喜,过去握住他的手腕子,举起来咬了一口。
雨水打散了街上的行人,天色转黑,一发空旷萧然了。幽幽的胡琴声响起,仿佛神秘的召唤,鬼县令骑着白马往戏台去。一点灯光迎上前来,颀长挺拔的道士撑着伞,娇小玲珑的女子提着灯,当真是一对璧人。
鬼县令勒住马,阿绣注视着他,再也不觉得可怕,道:“您是杜夫人罢?”
鬼县令深潭似的眼眸泛起波澜,苍白的脸上肌肉颤动,良久良久,他笑了,就在这一笑中,他变成了女子模样,脸色依旧苍白,一双弯月眉,鬓边簪着两朵梨花。
“你是怎么猜到的?”
“奴以为虎兄心地纯良,并不会替自己报仇,只有爱他的人才会替他报仇。”
杜夫人神情复杂,扇了扇睫,口中溢出一声叹息,道:“久闻清都派的五长老聪明绝顶,不想你身边的小花妖也如此机敏。之前被困在灵水妄境的高手有四十七个,都不曾猜出我的身份。”
桑重道:“猜不出来会怎么样?”
杜夫人下了马,也不打伞,任由细雨淋在身上,抬手归拢碎发,道:“维持这样一个幻境,是很消耗法力的,他们出不去,便成了幻境的养料。”
轻飘飘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她噙着一丝浅笑,脸庞被雨水洗濯得更清丽,道:“陪我听戏罢,听完了,便放你们走。”
桑重道:“我们走了,你如何向东方荻交代?”
杜夫人不屑地将嘴角一撇,扬起下颌,道:“我拿钱办事,又不是他的下属,事情办不成,钱退给他就是了。”
桑重道:“只怕他不会放过你。”
杜夫人瞟他一眼,走在前面,语调高傲道:“无妨,他抓不住我。”
桑重望着她瘦条条的背影,道:“我听说幻术第一高手文槿婆婆有位女弟子,想必就是夫人了。”
“桑长老好眼力!”
她的本事,阿绣与桑重体会深刻,相信她自保不成问题,放下心里的担忧,又有一些疑惑浮上来。她是幻境里自尽的杜夫人,也是幻境外不惧东方荻的高手,这中间究竟隔着怎样一段传奇?
三人并排坐在戏台前的长凳上,桑重挨着阿绣,阿绣挨着杜夫人,戏台上亮起六盏羊角灯,明亮的灯光在烟雨中晕开。一声梁兄啊,还是那个白衣素服的旦角,扮的是吊孝哭灵的祝英台。
杜夫人睫毛沾着雨珠,眼神比她更凄迷,道:“这小旦叫朱桃,过去我常听她的戏。相公不爱听戏,但他没事的时候,总会陪着我听。他和奚茗一样的皮囊,里子截然不同,他从来不去花街柳巷,待我体贴周到,他很好很好,即便他杀了我的夫君,我无法不爱他。”
阿绣道:“都说人妖殊途,其实夫人和他才是一路人,他想必也很爱夫人。”
杜夫人手指摩挲着马鞭,沉浸在回忆中,不知想到什么,勾起唇角道:“他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傻,竟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假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原以为是上天可怜我遇人不淑,补给我一段好姻缘,谁曾想世道容不下他。”
“可恨我当时是个没有本事的凡人,救不了他。他自知在劫难逃,将内丹给了我,让我去拜师学艺。十八年后,我杀了那名老道,又回到镇上,扮鬼杀了那些陷害他的人。一遍不够,我便在幻境里杀他们千百遍,但我知道,相公再也回不来了。”
杜夫人声音哽塞,湿漉漉的脸上分不清泪水雨水。戏台柱子上黑地绿字的对联也在流泪,东风牡丹,蝴蝶明月,每个字都汪在水光里,远看像一对卷轴,瑰丽的戏台是展开的画。
小旦正唱到:“我叫梁兄兄不应,英台好比箭穿心。你多愁多恨成千古,我形单影只何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