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他也称得上是容貌端正,只是过于阴郁,不似善类。
虽然跛脚,但男人行走的速度并不缓慢,至多稍有些一瘸一拐。
并非残疾,而是因为天生的畸形。
男人的右腿小腿以下,已经不是人类的模样,一颗外表覆盖着厚实甲壳的青黑色肉瘤取代了原本的脚掌,暴起的血管和青筋从甲壳中凸起,随着心跳而鼓动,似乎是想要从中孕育,生出些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但因为胚胎中的缺陷,这孕育未能成功,故而变成了如今这样不上不下的畸变组织。
白之民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意外畸变,无论是族人还是外人都已见怪不怪,虽然不会有什么歧视,但他们都不允许娶妻生子,孕育后代。
奥森纳的确是一个无趣且阴冷的男人,他一向不喜欢展露出任何情绪,脸上挂着的永远是宛如面具一般干涸的扑克脸,自然也没什么人愿意与他亲近。
不过他也从来不惹是生非,也不会用尖酸刻薄的言语嘲讽其他人——这男人对自己的上司更是恭敬有礼,诚实谦卑,对码头监事而言,这毫无疑问就是最好的美德,所以他平日过的也算安稳,无人觉得他需要什么改变。
但这就是他厌恶的地方。
码头计账?如果不是自己的畸形,如果不是自己的家族被发配边疆远离帝都,如果自己有灵能天赋,如果……
不管如何,自己都不应该是现在这幅无趣模样。
自己配得上更好的人生。
想到这里,阴郁的怒火自心中升腾而起,这是即便用黑菇美梦一场,享受一次酣畅淋漓爽快人生也难以祛除的憎恨与怨气。
他现在只想发泄。
如此想到,抬起头,奥森纳看向自己的屋子。
他眯起眼,看见在窗口边上,有个白色的小小身影正看着自己。
一位头上缠着绷带的白发男孩站在窗边,小心翼翼地看向窗外的街道。
男孩白发青瞳,长相算得上是干净可爱,但头上却还在缓缓渗血,没有痊愈的伤口令洁白的绷带染上一层暗红。
他显然见到自己的舅父,故而便惊呼一声,缩回窗后,像受惊的小兽。
“哼。”
看着这一幕,奥森纳垂下头,低沉地笑着。
他此刻心中充满一种病态的成就感——有人畏惧他,有人恐惧他,有人为他的想法而不寒而栗——这就是他唯一能感觉到自己好似活着的时候。
自己的那个外甥……哈哈,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什么话都不说,就站在他面前,等待他自己惶恐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无论是藏在厨房角落的银币,还是没有打扫干净的厕所,亦或是昨天没劈完的柴火……想要找,理由到处都是。
那小子肯定会乖乖认错。
而他什么都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原谅,因为犯了错就该被惩罚。
“不能打死,他也能卖钱,未成年小孩子的内脏,那些森里人也会出高价买……不能打死了。”
含混地自语几句,心情愉快,甚至脚步都快捷几分,阴郁的男人怀着满足感,笑着打开自己家大门。
他看见,伊恩就站在房门口,局促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很好……”奥森纳反手将门关上。
他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话,但是突然有一包东西甩在脸上,眼前登时一迷,呛人的粉尘带着浓郁且熟悉的香气遮蔽了口鼻。
“咳咳!!”
奥森纳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根本想不到自己那位一向乖巧柔弱的外甥居然敢于做出这种事,而这香味显然是他平时搭配黑菇用的苏泊尔花眠粉……
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在迅速地陷入最深沉的沉眠前,奥森纳看见伊恩慢步走来,带着自己平日用于捆绑熏肉的绳索,还有一根显然被磨尖的草叉。
莫大的不安与恐惧升上心头,令他想要大叫出声。
但奥森纳也没机会继续思考。
在浓郁的香气间,他陷入长眠。
第5章 刀锋
哈里森港的重要食物和经济来源就是捕鱼,四月份鱼潮来时,为了处理大量被捕获的鲜鱼,整个港口大半的劳动力都会前去帮忙,在长桌前流水线处理腌制。
活鱼上桌,第一个人负责砍下鱼头,然后传给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剖开鱼肚去除内脏,接下来交给第三个人,而第三个人剔除鱼骨,将只剩下鱼肉的鱼身丢进装满了盐水,被怀光教会神父老爷祝福过的大水桶中腌制一整天。
而最后,腌制好的鱼肉会在接下来几天内被送去空旷的地方晾干,卖给各家商会。
奥森纳很熟悉这套流程,当年姐姐和姐夫还活着的时候,他经常被找过去帮忙,拿些赏钱。
虽然会被姐姐唠叨应该多存点钱,用来日后老了的时候照顾自己,但他向来都不以为意,这些赏钱很快就被他拿去买黑菇,过不了多少时间就花完。
而现在。
鱼血和海盐的腥臭混杂,没入鼻腔,耳边只能听见蚊虫萦绕的嗡鸣。
奥森纳苏醒时,发现自己被牢牢地困在自家用来处理咸鱼的长桌上,手脚乃至双目都被绳子和布带捆住,动弹不得。
发现后者的原因,是因为他听见自己耳畔有蚊子振翅的声音,奥森纳下意识地就想要拍死那只可恶的飞虫,这是任何人类的本能。
可这动作根本无法起步,坚韧且浸水的绳索将他牢牢锁死在这张长桌上,令他只能茫然地聆听飞蚊在其耳畔萦绕,嗡嗡飞行。
简直就是最大的酷刑。
处理过天知道多少鱼的长桌上,仍然有着浓郁的鱼腥和淡淡地腐臭味,被捆绑在其上,奥森纳几欲做呕,但因为嘴巴也被一团麻布死死堵住,所以他只能呜呜地叫唤,发出沉闷几不可闻的声音。
此时此刻,他恰如昔日被自己流水线处理掉的海鱼,被置放在这长桌上,任人割宰。
——怎么回事?我这是被怎么了?
第一时间,奥森纳还没有搞明白自己的处境,但是很快,伴随着口鼻间仍然残留的花香,他便回忆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的……是自己的那个外甥,伊恩!
那个臭小子拿着自己的眠粉偷袭,用扔石灰包的方法放倒了自己!
他将自己绑在了桌上,也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
确认就是伊恩后,奥森纳反而困惑了起来:“他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眠粉的?”
要知道,眠粉算是在许多情况下都有重要作用的珍稀物资,属于帝国管制品,相当稀有,寻常猎户根本用不到。
真的用了,一次狩猎的狩获说不定还不如眠粉的价值高,是针对那些皮毛都不能有半点刀伤破损的珍品奇兽才会使用的物资。
自己是靠着土著的关系才能获取不少,平日藏的也非常严实,唯恐被人发现。
那隐秘的密柜……哪怕是镇里最好的猎人都不可能找得到!
他却是不知道,在伊恩的预知视野中,大袋的眠粉就是像是被标识高亮且透视一般,找到它根本轻而易举。
“呜呜,呜呜!”
此刻,奥森纳仍在挣扎,他感觉到自己手腕处的绳索已经有些松动,毕竟自己家的绳索他自己知道,都是用了七八年的老货色。
倒不如说,过去他一直都从姐姐,也就是伊恩母亲那边拿些二手的小东西来用,从不自己去买。
而伊恩一家衰败下去后,薅不到羊毛的奥森纳就没有翻新过这些不常用的小东西。
“居然敢暗算我……”
奥森纳心中憎恨得咬牙切齿,他之所以欺凌伊恩,就是因为小孩子无法对自己产生威胁,哪怕是反抗,也可以轻易打趴下,他下手时不会为此忧虑,反而相当安心。
但是现在,原本自己视为无害的外甥,突然露出獠牙,咬了自己一口,这种感觉令他又是羞恼,又是畏惧。
“假如伊恩仅仅是想要不被打,那倒是可以先答应他,反正就是小孩子,骗骗就行。”
奥森纳用力地磨蹭手中绳索,意图将其挣脱弄断,但这显然需要一段时间。
不过,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自己能不能弄断绳索,等到自己骗伊恩给自己松绑后,就一定要杀了他——到时候尸体直接卖给那群森林土著,对外面推脱就说伊恩自己跑出港口玩,结果失踪不见了!
反正,自从八年前伊恩父亲所在的护卫队,集体失踪在那场滔天暴雨后,整个哈里森港的护卫体系仍未完全重建,塌掉的城墙尚未修复,只有各区的塔楼还算完好。
但塔楼对内不对外,这种情况下,小孩子偷偷跑出去根本不稀奇,前些年就有孩子被河边野兽叼走的事情发生,再怎么禁绝也没用,总是会有人跑出去。
就好比如自己。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和城外的土著悄悄勾搭上。
噔、噔、噔。
而就在此时,老朽木板上传来脚步声。
奥森纳下意识地睁大眼睛,他本想要怒吼,亦或是说些什么,但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嘴巴已经被彻底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无论是答应条件,欺骗还是求饶,他都办不到。
直到这个时候,奥森纳才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毛骨悚然——
伊恩把自己的嘴巴堵住,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打算和自己交流?!
“呜呜!!”
奥森纳立刻剧烈地挣扎,上下动弹,他蠕动自己的躯体,就像是蠕虫,男人竭尽全力想要挣脱手腕上的绳索,这虽然困难,但并非不可能……
然后,他就感应到,有剧痛从手掌正中心传来。
咚!咚!咚!
锤子和木钉敲打的沉闷声音响起,钉子穿透血肉,深入木桌深处,将本就被捆住,却仍然意图作乱的双手钉死在原地。
“呜!!!!”
奥森纳双目圆瞪,如果不是嘴巴里塞满了棉絮,剧烈的疼痛说不定会让他咬断自己的舌头,但即便如此,呼吸也变得紊乱,他双目一翻,短暂地晕了过去。
而等他再次醒来时,他听见的,是更加令他恐惧到发狂的声音。
那是磨刀声。
咔嚓,咔嚓,咔嚓。
分鱼刀正在研磨,一时间,奥森纳的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一条条海鱼被干脆利落地剁下鱼头,然后被剖腹剔骨的场景。
瞬间,他被吓得失禁了。
“唉。”
直到这时,奥森纳才能听见一声稚嫩的叹息:“你不该醒来,舅舅。迷迷糊糊的走就很好。”
也仅仅是一声叹息,磨刀声还在继续,只是打破了沉默后,伊恩也仿佛打开话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