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回教室拿自己的东西,也被捎进聚餐的队伍之中。
两年前,她的妈妈敬亭去了趟欧洲,又去魔都,就看中这种时髦的餐饮模式。回来以后,她便摩拳擦掌,要将自己经营的咖啡屋改造成Bistro的模样,拓展简餐与酒馆的业务。最后却因机缘不巧而告吹。
当时,小钟面临升学问题。敬亭将此视作更要紧的事,为将她塞进最好的学校,分心费了许多功夫,经营事业只好维持现状。机会不等人。今年,随着城市新CBD的繁荣,自称为Bistro的新式餐厅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它们开在新建的写字楼边上,成为上班族日常青睐的就餐场所。敬亭的眼光很准,最好的商机却终究是错过了。
要说经营饭馆,敬亭自己对厨艺一窍不通,只打算让顾客吃饱受诟病的预制菜。Bistro提供的是情调和氛围,吃食过得去也就罢了。小钟不乐意,自作主张要在店里弄一个能正儿八经做菜的厨房,一股脑地上网查攻略,四处探店,去餐厅后厨打零工。
求职过程中,她碰上不靠谱的诈骗中介,险些落入贼窟被拐卖。万幸敬亭多留了心眼,才在酿成大祸以前将她救出来。对于她千辛万苦做的努力,敬亭没有感谢,没有安慰。有的只是数落,她不应该浪费时间,做不属于自己这个年纪的事情。
什么又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事?
同学们的话题完全不一样,她难以融得进去。
现在她们又聊到了背德小说。
老男人觊觎花季少女,处心积虑迎娶少女的单身母亲。少女恶作剧似的勾引老男人,他色令智昏将妻子杀害,带走养女浪迹天涯。书名叫什么来着?《洛丽塔》。如此离谱的剧情,竟然还是本严肃小说。
这话题一开,就像在教室里拆封一包薯片,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表议论。
故事以老男人的视角展开,他坚称自己与少女曾经相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始乱终弃的可怜人。
少女当真有理由爱老男人吗?图他凸肚秃头,还是图他油腻不洗脚?
小钟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和他那些酒肉朋友的样貌,清一色的肥头肥脑。
她忽然被这家店的预制菜难吃到。
同学们接着说,作者的文笔很好,文章写得意识流,虽然看得云里雾里,不在意剧情也能当成美文阅读,摘抄一些写作文用得上的好词好句。
小钟却忍不住腹诽:真能写到作文里吗?往日林黛玉怕被人知道自己读淫奔的《西厢记》,不敢用里面的词句。她们倒要引用不正经的小说,告诉老师自己读过。
难以理解,优越老白男剥削少女的恶臭事情,一厢情愿的爱情,到底有什么可以动人?
“如果是钟老师那样的老男人呢?”一人提道。
众人此起彼伏地笑。
小钟望向她们,满是不解。
“你前些天没来上课,还不知道吧?”坐在小钟斜对面的双马尾女孩向她解释,“这学期我们数学老师换了。和你一样,也姓钟。”
戴大黑框眼镜的女孩是丁雨然,她抢着接话:“这个人,好像小言男主。海归的博士,放着那么高的学历,竟然来高中教书。家住市中心,上班开一辆玛莎拉蒂,完全是富家子弟来体验生活的样子。”
“关键是长得好看。”
“我听妈妈说,他以前是琼英最好的学生,全校人都知道。他确定要来教我们班的时候,一下子就成了明星人物,一堆家长抢着要请他吃饭,送他东西,拜托他多提点自家孩子。”
“这么厉害,他怎么不去教创新班?”
“他主要是教竞赛。今年数学组有三个老师要休产假,人手不够,他才来带我们班。”
……
小钟唯独对她们说他是老男人这点耿耿于怀。读完博士,应该是什么年龄?他看起来很年轻,就像大学才刚毕业。她们聊天没有代沟,应该差不了几岁。可听那日他说的话,似乎在他毕业以后,出社会也有好些时日了。
果然是老男人吗?
贞观见小钟愣愣出神,以为她被冷落,特意来搭话:“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从刚才起,菜也不吃了。”
小钟被打断思绪,不知所措,“啊……我……”
这时,雨然发现盲点,“等下。你姓钟,他也姓钟,都是老市区人,你们不会是亲戚吧?”
“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不认识他。”小钟摇头,终于有机会顺势探问,“他多大?”
“三十出头吧。”
比起十七岁的她,是很老了。
小钟再也吃不下一口。
以后都不想再吃难吃的预制菜。
兴味索然地回到家,小钟继续画小兔与熊的“森林恐怖故事”,但是全无灵感。挤牙膏似的涂出两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容。
自从在图书馆不欢而散,两人再也没见过。
老男人,她不想再喜欢他了。
这样的念头,不由教她心里发酸。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囫囵吞了太多的酒心巧克力,似醉非醉地断了魂。
——原来以前的自己有点喜欢他?
因为那张漂亮的脸?还是他待她温柔,不像别的老师,一旦发现她是不守纪律的问题学生,就视作心腹大患,敬而远之?
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他在她面前展现的一切,像来自另一个从未触及的世界。纸醉金迷的过往,光风霁月的如今,天差地别的抉择发生在同一人身上,少女禁不住好奇,还想要窥伺更多。妖冶蛊惑的虞美人,谈笑间机关算尽,不惜用自己去下一盘大棋;与世无争的玉芙蓉,人世白云苍狗,他自是无执无妄,不关分毫——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无论他们以怎样的关系遇见,仿佛都比如今要好。师生。看似灵魂照映,魍魉与疏影耳濡目染。实际上,身份将她们固定在各自的位置,永远隔着无形的界限,靠近不得,逾越不得。
小姑居处本无郎。青溪白石不相望。
然而,初生之犊、不惧猛虎的少女,未曾亲尝过折戟滋味,又怎能甘心与他白头如新,两相错过?
她望着他,就像微时的江玉燕发现了花无缺。如若终有一日,她生出逐鹿世间的野心,她要得到最完美的男人,似邈远流光的明珠,镶嵌于天下的玉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