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姜冬月碰巧过来,她起码能跟林巧英再置气半天。
“天杀的死贼,不知道哪路王八转的,是个人都干不出这种事儿!”姜秋红得了妹妹做同盟,又痛快骂了半天,终于没那么火气了,自己顺顺胸口,长长吐了口气,“吵打时把我的西瓜都摔了,我走半路又返回去跺了两脚。五斤麦子换的西瓜,喂狗也不给他们吃。”
这年月很少饿死人了,但没人敢浪费粮食,姜秋红显然气狠了,不然真舍不得那个西瓜。
自己顺过气儿,姜秋红忽然想起来:“冬月,你怎么直接到妈这儿来了?姜春林跟你说的?你没跟他们吵吵吧?”
看看姜冬月的肚子,“你现在身怀六甲,好比挑着鸡蛋赶大集,人家敢撞你你不敢撞人家,千万别大意了。”
姜冬月拿果子的手顿时一僵。
她从前走习惯了,今天熟门熟路的直接就过来了,根本没想起还有前头这一茬。
其实她当初也在大哥门口哭过一回的,被林巧英生生拉走了,气得上火好几天。
但这话不好说,姜冬月干脆打了个马虎眼,只说有乡亲给指了路,就舀半瓢凉水放小桌子上,让姜秋红先喝两口。
“为这种人气着不值当的,以前咱爹在的时候就说过,天好儿子靠不住,老了还是闺女贴心。你看他老人家临走那几年,都是咱俩自行车推着、三轮车蹬着,一趟趟往城里跑,刮风下雨也不敢耽误拿药。”
“回村里碰见大哥,他巷子口拐个弯绕道走,把咱爹气得脸都青了。这种人良心早黑透了,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姜冬月说着,把油炸果子和糖都拿出来,摆到粗瓷盘子里,“叫我说呀,咱妈搬出来才好呢。不用给他们做饭洗衣裳了,也不用看孩子了,秋麦天拾些个麦穗儿、棒子,粜点儿钱也不用扔出去了,说不定比从前过得还好呢。”
妹妹这话说得中听,姜秋红脸色更缓三分,只撇过脸道:“你都不知道咱妈多叫人生气,看见我就说‘别跟你兄弟一样,叫人看笑话,娘家才是根底儿’,天呐,就这种黑心烂肺的根底儿,我可不敢靠。”
林巧英面色讪讪的,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姜冬月夹在中间,看看亲妈,再看看大姐,也跟着叹了口气。
从前她不明白林巧英为什么总是忍气吞声,后来经事多了就明白,无非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
凭良心说,一个女人上了岁数,被儿子嫌弃赶出来,再被闺女看不起,偏生又要靠儿女过活,除了把委屈都憋进肚里,还能怎么办呢?
“姐姐,你别对着咱妈生气了,咱妈已经够难受了。”姜冬月推推姜秋红,“以前咱爹在的时候都奈何不了仨儿子,何况咱妈一个老太太?从今天起,咱们就关起门过自己日子,以后永远不搭理姜春林几个,权当断亲了。”
又拉住林巧英皱巴巴的手,郑重道:“妈你别难过,村里行好的都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咱处事对得起良心,是别人对不起咱们。将来都到地底下碰头,见了我爹也有话说。”
“眼下你搬出来了,我跟姐姐往后送点儿东西,也不怕浪费了。你就安心住着,缺什么咱慢慢添置。有我跟姐姐在呢,保管不能缺了你的粮食衣裳。”
大闺女在耳朵边哭骂了一早上,终于让小闺女给劝住,林巧英的脸色也舒展开来,低声道:“冬月说的在理儿,是这么回事。”
“对,咱俩给妈养老,日子也能过。”姜秋红渐渐回过味儿,觉出先前说话有些过分,别别扭扭地补了几句宽心话,就拎着桶开始压水。
姜冬月把肉和豆腐拿出来:“姐姐,咱们中午吃面条吧。”
“行。”姜秋红压满一桶水倒进瓮缸,安排道,“你先切肉,我待会儿擀面。肉也让我炒吧,静静在她们学校食堂吃着个秘方,前两天试了试,比平常炒的好吃。”
姜秋红嫁到了高家屯,前后生有两儿一女,静静是最小的闺女,去年刚上初中。小姑娘随了亲妈脾气,也是个爆辣椒,干活念书都挺利索。
姜冬月应了一声,进屋找到那把笨重的铸铁刀,顺便把唐笑笑放出来。
“妈,妈,”唐笑笑绕着姜冬月转来转去,像只叽叽喳喳的鸟,“你今天是来接我的吧?你在家想我了吧?”
姜冬月笑道:“当然想你,你爹也想你,今天就带你回去,不能总淘着你姥姥。”
唐笑笑:“我可听话了,我帮姥姥拾柴火,给姥姥拉风箱,什么都会干。”
她转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发现姥姥去门口泼水,大姨回屋里拿锅,忙趁这点儿功夫小声问姜冬月:“妈,姥姥以后是不是就在这里住啦?”
姜冬月把刀在瓮沿上磨了磨,一下下切着猪肉:“对,就在这儿了。这是你姥爷盖起来的房子,妈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唐笑笑瞪大眼睛,声音更小了:“这个房子会不会塌呀?”
前天大舅舅给了她两毛钱,让她出去自己玩,她跑到小卖铺买了四块糖,回来就被大妗妗带到这里,让她跟姥姥作伴。
唐笑笑虽然胆子大,夜里还是吓得睡不着。风那么大,雨那么大,姥姥家的房子倒下来可怎么办呢?
她指指身后的两间北屋,特别是外侧风吹雨淋留下的浅坑,发出小小的气声,“我找了两天啦,没有砖,都是土。”
在唐笑笑的记忆里,她见过很多房子,有红砖盖的,也有蓝砖盖的,只有小孩子才会用土搭房子,稍稍一碰就倒了。
她偷偷试了试,姥姥家的房子碰不倒,可是用手一抠就能掉一块儿,要是有人一直抠一直抠,不就穿过去了吗?
姜冬月“噗嗤”笑出声来,难怪她总觉得笑笑今天格外严肃,原来这么点儿小人儿还藏着偌大心事呢。
“姥姥的房子叫土坯房,当然都是土啦。”姜冬月说着,把切成片的把猪肉放进碗里,少倒点儿酱油和盐腌起来,开始切豆腐块。
切完又择杏茵菜,边干活边给唐笑笑解释,“用黄泥混稻草,搅和起来倒进模子里,就能做成土坯。先阴干再晒干,然后拿来盖房子,很结实的。回头有空了妈带着你在村里转转,好几户土坯房呢,没事儿,能撑住风吹日晒。”
土坯房当然不能和砖房比,好在她爹为人实惠,干活不惜力气,做的土坯厚重结实,至少三四年不用修补,下过雨沿墙根儿垫些土就行。
等将来房子不结实了,她就把林巧英接出去住。
说来可恨,笑笑六岁大的孩子都担心姥姥房子会不会塌,她三个兄弟居然想都不想,连多糊一层土坯泥都没有,真是黑透了心肝肺。
姜冬月暗自感慨,又安慰了笑笑两句,小姑娘得了来自妈妈的保证,心下大定,蹦蹦跳跳地去找姥姥烧火了。
她刚学会拉风箱,觉着呼呼的特别有趣,也不嫌热,一推一拉很是卖力。
“姥姥,我喜欢这个家,以后你再养几只小鸡行吗?像我家那样的鸡就行。”
林巧英擦擦眼角笑起来:“好,都听笑笑的,买了小鸡让你喂。”
“太好了,我们拉钩~”
第5章 手擀面(捉虫)
四个人一块儿忙活,很快就做好了午饭,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浇着厚厚的肉卤,一口咬下去,猪肉软嫩咸鲜,豆腐丁裹着半透明的芡粉吸饱汤汁,吃起来格外美味。
姜秋红很得意:“静静这秘方还行吧?”
“好得很呢,我看都能开店了。”姜冬月挑起一筷子面,“城里饭馆都不一定有你的手艺好。”
这倒不是拍马,姜秋红干活极利索,最擅长做手擀面,虽然用的是白面里掺了黄豆和红薯磨出来的杂面,也丝毫不影响,又筋道又爽滑。
姜冬月也会做,但肚子渐渐大起来,就不爱和面擀面了,太累腰。
“妈,我给你扣了一碗肉在锅里,天太热,你晚上记得吃,别放坏了。”姜秋红道。
她今天太气愤,一发狠把两斤肉都给炒了,炒完就心疼,又给林巧英拨出来一碗。
林巧英盛饭时看了看,又从碗里拨出来一大半倒进盘子:“我一个人哪儿吃得了这么多?你们早上都没吃好,中午多吃点儿吧,剩下的我晚上就吃了。”
“姥姥你真好。”唐笑笑吃得脑门冒汗,脸颊红扑扑的像颗新摘的苹果。
姜秋红:“唉,还是小孩子好,不知道愁,每天乐呵呵的。”
姜冬月怕她旧事重提,再动了肝火发脾气,忙岔开话题,把早上在小卖铺的事儿给学了一遍,末了道:“你们是没看见,我出门时唐霞鼻子都气歪了,我婆婆那脸拉得,快赶上咱家以前那头小驴了。”
姜秋红哈哈大笑:“就该这样!你婆婆奸猾小姑子刁,十里八乡都难找到这么对儿母女,也不知道怎么叫你倒霉碰上了。那会儿给你定亲真是大意了,没有仔细打听,光相中老黑勤快能干了。”
“说这些干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林巧英给外孙女夹一筷子凉拌杏茵菜,不免有些发愁,“冬月,你今天买这么多东西,还跟你婆婆呛嘴,回头她又要找茬儿了,以后可避着些吧。咱惹不起躲得起,真吵起来,她好歹是个长辈,面儿上就不好看。”
姜冬月摆摆手:“没事儿,唐霞快结婚了,她这阵子肯定不敢闹腾。”
“冬月说得对,”姜秋红喝了口面汤,快人快语,“往后也甭怕她,这种婆家亲戚啊,给多少好处都跟肉包子打狗一模一样,没用!”
说着就开始讲自己刚嫁进高家屯时的“丰功伟绩”,半是实情半是夸张,连编带吹的,把唐笑笑听得一愣一愣。
姜冬月暗自发笑,也不戳穿姐姐,只舀了碗热汤慢慢喝。
她从前很少跟人拌嘴,因为家里祖辈都是农民,堪称天底下最安土重迁的一群人,灾年时有人宁肯守着荒地饿死,都不肯离开自己的“老根儿”。
正因如此,村里遇到什么事发生争执,双方都比较克制,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上一辈不在了下一辈还在,如果结了仇,后辈们难免束手束脚。
往常姜冬月念着这个理儿,对婆家人种种行为多是忍让后退。别的不提,她只有笑笑一个闺女,再能干的姑娘也没男人那把子力气,将来浇地、拉犁、收粮食,样样都得找人帮忙,哪里能为着小事儿得罪人?
可惜经了唐墨出事她难产的日子,姜冬月才发现,人不能捧着心肝找畜生换人心,换不来。
所以今天唐霞母女拿话刺她,她直接当场刺回去,有来有往,反正也不指望以后互帮互助了。
几人说笑一番,很快吃完饭又收拾了碗筷,姜冬月把剩下的果子和糖包好,再用干净毛巾裹起来,放到林巧英的提篮里,然后找了根三股绳吊到房梁上,离地面一米多高,既通风防潮又好拿取。
唐笑笑看得稀罕,偷偷拽了绳子晃荡,像荡秋千似的。
“快下来快下来!”林巧英赶忙制止,“老房子啦,大梁不顶用,可禁不住这么蹦。”
“我妈说了,不塌。”唐笑笑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再回来满头大汗,手里攥着七八朵喇叭花,还有一丛辫子草。
“妈,帮我编个小花篮吧。”
姜冬月提了水让她洗脸去:“脏成个土人儿了,自己洗洗去,洗完到炕上睡觉,睡醒就给你编好了。”
又叮嘱一句,“不许吵醒你大姨。”
姜秋红很少午睡,但她今天大清早骑车过来,又是吵又是骂又是哭,比秋天种地消耗还大,吃过饭就阖眼躺下了。
“知道啦!”唐笑笑放下战利品,哒哒哒地跑去洗脸,像头快活的小狮子。
* * *
姜家母女早早吃了午饭歇晌的时候,马秀兰和唐霞刚开始做饭,一个咣当咣当地和面,一个剥蒜捣蒜,嘴也不闲着。
“两斤鲜猪肉!三斤油炸果子!七毛钱豆腐!还有半斤冬瓜糖!”唐霞越说越气,擀面杖把碗底捣得啪啪响,蒜末飞溅,“姜冬月她咋这么能糟蹋钱啊?花的可都是我大哥的钱!”
“还不兴重男轻女老思想?啊呸!恁高觉悟怎么着?她是想入党啊?”
有些人就是这样,她可以三五不时地给别人整点儿难堪,一旦别人用同样方式回击,就立马受不了,仿佛承受了天大委屈。
唐霞便是如此。她历数姜冬月种种不是,直到蒜末捣成了糊糊还没说完,看马秀兰没有同仇敌忾的样子,又下一剂猛药:“冬月嫂子真真太小气了,一口气买那么多好东西,连半块糖都舍不得给阳阳尝尝。现在就这么抠门败家,不把妈放在眼里,以后你老了更指望不上她!”
马秀兰其实也生气,但小孙子前脚拉裤子,后脚尿湿床,她忙活到现在刚坐上锅,又暗恨在赵大花面前丢了面子,都没力气应和闺女了。
“妈跟着你二哥过,不指望老大家的。你小点儿劲儿啊,别把碗再打坏,回头小娥该说你了。”
刘小娥是家里小儿媳妇,嫁过来早,生孩子也早,最可喜的俩娃都是金孙,生下来白白胖胖,可把马秀兰高兴坏了。
刘小娥懒是懒了点儿,但她嘴巧会说,脑子灵活,去年底置办一堆东西,开始到集市上炸小蘑菇串卖,生意特别红火。别看一毛钱能买五签子,照样有的赚,今年连带唐贵都辞了板厂的工,跟她一块儿做买卖。
如今提起这个儿媳妇,马秀兰是分外得意,连唐霞偶有不满都压下了。
唐霞撇撇嘴,把碗推到马秀兰面前:“二嫂怎么会说我?她得跟我一块儿骂姜冬月。不是我背后说她,买那么多糖也不怕得糖尿病,馋死算了,切~”
马秀兰活好面团,往蒜泥糊糊里掺点儿酱油醋,又滴了几点儿香油,看唐霞还坐在板凳上,没有起来的意思,开口道:“小霞,你去把面条切了。”
“妈~”唐霞拖长了声儿,“你闺女哪会这个啊?剁面叶还差不多。”
“那就切面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