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猛地起身,投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恼怒与惧意:“你住口!”
“——信王。”杨世醒没有停顿地说完这句话。
他看向陛下:“我是信王的孩子吗?”
陛下盯着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你希望是吗?”
“他不是!”太后喘着颤抖的气,“他就是一个从宫外抱来的野种,怎么可能会同和儿扯上关系!成儿,你要相信和儿,相信你的弟弟,他不会、不会——”
说到后来,她说不下去,眼中的恨意几乎滔天:“都是那个贱人的错!要不是那个贱人,今日怎么会发生这些事!都是那个贱人害得你们兄弟反目!哀家这就去杀了她,杀了她!”
她说罢就要往内殿而去,但被陛下拦住:“母后且慢。”
太后不可置信:“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维护那个贱人?!”
陛下道:“这是儿子的私事,母后无需过问。”
太后怒极:“私事?这算什么私事!这分明是皇室的事,是天下的事!陛下莫要为了一时不忍,而铸成大错!”
陛下神色一冷:“国事太后就更不应该过问。混淆皇室血统是大罪,矫行诏令又是什么罪行,太后可清楚吗?”
太后一惊,身形微微一晃:“皇儿这是何意?母后、母后是在为你着想,才擅自——”
陛下道:“哦?原来母后有未卜先知之能,在没有事发前就料到了今天,提前于紫宸殿中埋布眼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他这话语气平平,听起来没有任何追究之意,太后却被他说得往后一退,险些维持不住平稳:“这……母后、母后不曾……”
“到底有没有,母后心中清楚。”陛下道。
他忽而扬声吩咐:“来人,送太后回宫。太后贵体不和,需于宫中静养,闲杂人等不得打扰。清宁宫掌殿典司照看太后不周,即刻免除职位发往掖庭,以儆效尤。”
突如其来的圣令吓了阮问颖一跳。
这一通旨意不仅软禁了太后,还把太后身边的纪姑姑也发落了,再加上先前的李总管……陛下这是要把太后的左膀右臂都卸下,让她彻底成为一个废人啊!
太后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哆嗦着失去血色的嘴唇,整个人看起来既愤怒又痛苦:“你——!”
陛下直对上她的眼神,神情冷毅:“太后莫要怨怪,朕已经容忍了许久,但凡太后没有在今日假传圣旨,朕都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是太后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皇儿!”
“送太后回宫。”
太后在绝望与挣扎中被送走。
紫宸殿再一次冷寂下来。
阮问颖沉浸在震撼中,久久不能回神。
她猜到了陛下一早就知晓太后之事,但没有想到陛下会这般干脆利落地发落,并且发落了个彻底。相比起来,杨世醒在行宫中的软禁几乎算不上是软禁。
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是陛下对两个人的差别对待,甚至太后能有这一场发落都是好的,换成别人,陛下在方才下的就不是旨意,而是极刑了。
——因为太后触碰了最不能碰的天子逆鳞,皇权。
在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至高无上,那就是皇权。
即使本朝的惯例是帝后共治两殿,占主导地位的也永远是帝王。更不要说皇后从未参与过朝政,陛下自登基以来一直独揽大权,如何能容忍他人觊觎?
哪怕是太后也不行。
哪怕是杨世醒也不行。
阮问颖的手心渗出点点凉意。
她想起杨世醒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在紫宸殿中安插了人手……不,是紫宸殿中有能为他所用之人,所以才能在当初传给她那张“莫应口”的字条。
那么……陛下知晓此事吗?像知晓太后的手脚一样,知晓他的动作吗?
阮问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陛下却在这时忽然出声:“颖丫头。”
她吓得身子一抖,险些忘记该怎么开口,片刻方发着颤应道:“是……臣女在。”
杨世醒道:“父皇。”
陛下嗤笑:“怎么叫回父皇了?方才不是还自称罪人吗?”
他立即改口:“陛下。阮姑娘是凭着对世醒的一腔真心跟过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请陛下明鉴。”
“不知道?”陛下重复,似乎对此说法颇有兴致,“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要把她带过来和你一起领死?那她的这腔真心可是都错付了。”
阮问颖见势不好,连忙抬首道:“回禀陛下,臣女——”
陛下用手势阻止了她:“再者,颖丫头是朕的外甥女,舅甥之间说话,何时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插嘴?”
他看向她道:“颖丫头,舅舅问你,方才的那一出戏好不好看?”
杨世醒略微提高了声音:“父皇。”
“你住口。”陛下指指他,示意他不要说话,把目光重新落回到阮问颖的身上,询问她,“颖丫头,你说说,方才我们杨家的这一出戏,好不好看?”
阮问颖冷汗涔涔,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一场艰难的拷问。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问她?是有什么用意吗?她应该怎么回答?
“怎么,”陛下看着她,“回答不上来?”
她手心发麻,大脑一片空白:“臣女……臣女……”
或许越紧张越喜欢胡思乱想,在如此一个紧要的关头,她明明什么回答都想不出,却还是分拨了一点思绪出去,想着,她总算是知道太后先前的心情了。
难怪太后在开始时尚能理直气壮,到最后却连强撑颜面都做不到。原来面对天子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杨世醒是怎么能那般轻松,没有一点胆怯与害怕的?
对了,杨世醒。换成是他,会如何回答陛下这个问题?
阮问颖飞快地在心中思考。
她不敢犹豫太久,害怕陛下等得不耐,同时,也或许是被杨世醒传染了,当一个答案浮现在她眼前时,她只花费了极短的时间来权衡利弊,就把心一横,豁出去道:“臣女觉得……不好笑!”
陛下“哦?”了一声:“不好笑?”
她硬着头皮道:“是……不好笑……”
陛下神情莫测。
“既如此,”他道,“那舅舅便再让你看一场好戏吧。”
“提张氏上来。”
第295章 你活该!
张氏被带到了殿上。
对于这位曾经的宠妃, 阮问颖可以说熟悉,也可以说不熟悉。
她知晓对方的阴谋,明悉对方做下的种种事宜,包括小时候的行礼风波, 也使她记住了陛下的后宫有这么一个人, 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 她才真正看清了对方长什么模样。
从五官上看, 张氏生得很柔美, 是个典型的美人,难怪能得到陛下多年的宠爱。
不过也许是上了年纪, 也许是一连串的变故和数月的禁足使她受到了打击, 现在的张氏看上去就像一朵凋零的花,使人见了心生感慨, 不知是时光磨人还是世事磨人。
“妾身见过陛下……”张氏踉跄着行礼, 声音颇为嘶哑。
见状,阮问颖心头微跳, 暗想其莫非是受了刑?不然再怎么沧桑也不至于此。
她有些心惊胆战地想着, 陛下把受过刑的张氏叫来是为了什么?警告她的下场很有可能与其一样吗?
很快,阮问颖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陛下没有把张氏叫起,就这么让她跪着,慢条斯理道:“把你先前对朕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张氏喃喃:“话?……什么话?”
“你知道是什么话,别来挑战朕的耐心。”
张氏发出一声轻笑:“陛下何时对妾身有过耐心了?从妾身入东宫至今二十载, 陛下不一向都是对妾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毫无耐心可言的吗?”
陛下对此说了两个字:“放肆。”
他道:“看来你是见当年事迹败露, 性命不保, 便破罐破摔了。不过,你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你儿子的性命呢?也不准备顾了吗?”
“我儿子?”张氏看向他,一双杏眼能依稀分辨出曾经的美丽,“只是我的儿子吗?那也同样是你的儿子,陛下。”
陛下讥讽道:“朕可不敢确定。也许明天就有哪个人跑过来对朕说,你的儿子不是朕的孩子了。”
张氏沙哑地笑了:“陛下多虑了。在陛下的心中,除了六皇子外,其余皇子公主都够不上陛下的孩子,妾身的孩子自然也够不上……可惜,可惜啊……”
陛下道:“可惜什么?可惜这被朕唯一视为亲子的孩子,不是朕的孩子?”
听闻“唯一”、“亲子”二词,张氏脸色一沉,流露出彻骨的嫉妒和恨意。
她大声道:“不错!你唯一视为亲子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而是你妻子和奸夫的孩子!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孩子的滋味怎么样?被心爱人背叛的滋味怎么样?杨暄成,你活该!”
阮问颖大为震惊,想不到她敢这般直呼陛下名讳,还说下这些……这些大逆不道之话。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吗?也不想杨士范活了吗?
果不其然,在面对太后和杨世醒时都神色淡淡、使人瞧不出心底在想什么的陛下,在张氏的尖声利叫下陡然变了脸色,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杀意。
阮问颖不敢去想这杀意是针对谁的,勉强按捺着颤抖的心跳,继续跪在殿中。
不知是好还是不好,陛下的变色没有持续很久,转瞬即逝,再回眼时,他依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既然你觉得朕活该,那就把当年的事都说出来,让他们好好瞧瞧朕的笑话。”
“是。”张氏含着疯狂的笑道,“妾身遵旨。”
“当年,妾身的孩子因为冲撞皇后死了。哦,陛下或许已经忘了,那时候妾身有个孩子,是陛下的二皇子,白白胖胖,可爱极了,可惜还没有出襁褓,就被陛下的一通怒火吓死了。”
“是不是很可笑?天底下竟然有被父亲吓死的孩子,竟然有吓死孩子的父亲。太可笑了。”
“更可笑的还在后头——在我的孩子去后不久,皇后就有了身孕,陛下大喜过望,赏赐皇宫上下甚至整个长安,宫里宫外人人喜气洋洋,唯独我在为自己的孩子伤心垂泪。”
“那个时候,陛下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个孩子呢?记不记得这个孩子被自己吓死了呢?应当不会记得吧,毕竟在得知皇后有喜后,陛下曾亲口说,终于要为人父、迎亲子了。”
“至于我们这些后宫嫔妃的孩子,在陛下眼里算得了什么呢?若非有太后主持公道,有群臣阻拦,还有皇后的大度,恐怕我们连孩子都不会有,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