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亲生母亲生病,一轮轮做化疗,不但病情没有好转,还花光了家里的积蓄。
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能不懂事地索要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桑黎川应当是深爱着她的生母的,送她生母最后一程的时候,带着渺茫的希望,用三顾茅庐的诚意去求见一位杏林高人,可惜终究是没能救下她生母的命。
她生母亡故的第二天,桑黎川一如既往地早起煎药。
她看见桑黎川被窜起的火苗烧到手时,抱头痛哭,哭腔颤颤地说:“也不知道你这么怕疼,火化的时候会不会痛。”
有这样一位占据着他心中至关重要地位的亡妻,也不知道他对赵毓芳到底有没有一点爱。
只是他那时穷困潦倒,急需一笔钱渡过难关。
爱情终究是败给了利益。
为了那笔钱,他攀上了赵毓芳这棵高枝,从此平步青云,在工建界混得风生水起,成为了界内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也不知道他是怕惹赵毓芳不高兴,还是怕看见桑逾就想起早已安息的亡妻,想起为利益妥协的那个肮脏的自己,每次回来都不怎么理会桑逾,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年幼的桑珏了。
桑逾觉得,在桑黎川眼里,她只要还活着就好,过得好不好都无所谓。
她从来没有得到甚至体会过父爱,而赵毓芳对她的感情很特殊,介于生和疏之间。
夫妻俩的温情都汇聚到了桑珏那里。
她羡慕,却并不感到心酸。
因为她认为自己不必在意这些,心里想着,只是因为桑珏年纪太小、太能折腾,才逼迫赵毓芳和桑黎川不得不将大把的精力投入到她这个不能自理的妹妹身上。
就像桑珏需要上形体课,而她不需要,是因为桑珏长得胖仪态也不好,而她本就纤瘦窈窕,气质上佳。
或许等妹妹再长大一些,明些事理了,夫妻俩应该就不会这么偏心了。
想到这里,她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风格倾向于素简,和整幢别墅的装修风格倒还不大一样,走的是清新质朴的路线。
在当今流行的侘寂风的基础上,利用家具的装饰与点缀,增添了些许家的感觉。
和她与世无争的性格很是搭配。
她放下卷子和笔,拉开木质写字桌下的一把木椅,不紧不慢地坐下,抽出英语课本,翻到课本最后的附录,温习上周课上讲解过的单词。
老师说了,明天要听写。
在学习功课这方面,赵毓芳不用操什么心。
但桑珏的自制力几乎为零,就算不被新鲜玩意吸引注意力,她也跟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一刻也坐不住,赵毓芳有操不完的心。
夜深人静时,学习效率往往是最高的,桑逾没用多少时间就将明天要听写的单词记牢了。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拿起床边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去浴室洗澡。
浴室没人占着,她以最快的速度将浑身上下洗得香喷喷的,换上睡衣去找夫妻俩。
跟爸爸和小妈道过晚安,她就要睡觉了。
没想到都夜里十一点了,夫妻俩还在桑珏的房间。
时隔六小时,夫妻俩又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原因不外乎出在桑珏身上。
小姑娘又落下了一项作业没写,骗赵毓芳说写完了,结果赵毓芳一检查就露馅了。
桑黎川照常为桑珏开脱。
赵毓芳觉得父女俩一个德行,死性不改。
桑珏从小就演技了得,行云流水地装起糊涂来,打算蒙混过关,还把责任都推到了赵毓芳身上:“我真的不知道习题册也要写,作业老师都是发在家长群里的,你没告诉我啊。”
赵毓芳怒火中烧:“人家李老师都跟我说了,每天的作业都让课代表抄在了黑板上。本来不写作业就不对,你还学会撒谎了?”
“你冲孩子吼什么吼啊!你平时都是这么管教孩子的?难怪阿珏脾气这么大,都是跟你学的。”桑黎川掺在母女俩中间和稀泥,“来,阿珏,还差哪项作业没写,爸爸帮你写。都这么晚了,你先去睡吧。”
“不写完作业你敢睡!”赵毓芳怒不可遏地冲着父女俩威胁道,“桑黎川,像你这样教孩子,人都要被你给教废了。她的作业你为什么要替她写,到时候考试你也能替她考吗?”
桑珏含着演戏的成分哭着往桑黎川怀里钻:“哇——爸爸,妈妈好凶。”
桑黎川拍着桑珏的背哄道:“阿珏不哭,爸爸给你做主。”说着转而对赵毓芳说道,“好端端的你凶她干什么?偶尔一次没做完作业而已,她又不是故意的。你去跟老师解释解释,白天在补上就是,大晚上折腾什么?孩子这么小,晚睡影响成长发育。给她们这种年纪的小孩安排这么重的任务就不对!教育局老说减负减负,我也没见到减到哪里去。”
赵毓芳气笑:“作业布置多了是老师的问题,老师布置的作业她不完成是她的问题,你手底下的工人偷工减料,你是不是也怪自己给他们安排的工程工作量太大,活太多?我也想问问你,你认识那么多教育局的人,你找他们去啊,在家跟我神气什么?我说阿珏窝里横的样子像谁,敢情都是随了你。”
桑黎川讽刺地说:“随我怎么了,随我不是很好吗?你既然这么看不起我,当初何苦要跟我,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看来是说不了晚安了。
桑逾微微叹了口气。
电闸是在靠近她走来的这端,她不必经过桑珏的房间门前。
桑逾转身,踱步到电源的总控箱前。
以她目前的身高,抬起手来恰好能够触碰到总控箱的上沿。
她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总控箱的门,毫不犹豫地拉下这层的电闸。
伴随着“咔嚓”一声细微清脆的电流声,整层楼顿时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夫妻俩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桑黎川疑惑:“停电了?”
“还不快去看看怎么回事!”赵毓芳继续内涵桑黎川,“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没一点男人的样子。幸亏我生的不是儿子,不然指不定孬成什么样。”
桑黎川死要面子,端出他在外面的架子来:“我去看什么?我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要看我也是叫人去看,你什么时候见我亲自动过手。”
“你厉害,你高贵,到现在交不起裁员的补偿费。”赵毓芳冷笑一声,“你去外面随便打听打听你现在是什么名声,拖欠人家工人的工资不给,黑心吞人家的血汗钱。我就问问你,你到底赖账要赖到什么时候?非要上了失信名单,影响到你两个女儿才知道后悔?”
桑黎川烦躁道:“你懂什么!我要是不裁人,他们就拖拖拉拉没有一点紧迫感。我要是及时结款,后续出了问题需要他们整改,看谁还理我。”
“我是不懂,我没你这么不要脸。”赵毓芳寸步不让地争辩道,“我只知道,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问过我,两个女儿怎么转了这么多次学。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是因为她们的父亲在四处躲债吧?”
桑黎川彻底暴躁起来:“够了!别当着女儿的面说这些!”
赵毓芳犀利道:“我可以不说,你觉得你配称为一个合格的父亲吗?”
桑黎川恼羞成怒:“这个家没法呆了!”
断电竟然也不能阻止他们吵架。
桑逾实在是无能无力,只得赶在桑黎川气急败坏地出来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所有声响都被阻隔在了门板之外。
桑逾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解地想:爸爸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小妈吧,他心里不是还装着妈妈吗?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和小妈结婚呢?小妈看起来对爸爸也没有特别深的感情,过得也一点不幸福,为什么不和爸爸分开呢?
想着想着,一道声音浮现在了她脑海里。
——“大人也有大人的难处。我想你如今这般乖巧懂事,未必是因为他们教的有多好,而是因为你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知道该如何对待家人。”
是江憬的声音……
他现在该到家了吧。
他的家里,也会有这种仿佛永无休止的争吵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婳婳、持正有道、柏49292852松、恋爱还得看人家谈 2瓶;
第6章 入夜(六) 白雪。
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江海平和江憬抵达京西国际机场。
一出航站楼,父子俩就被一群接机的人给包围了。
来接机的人穿着熨烫平整的职业装,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迎上来,个个热情似火。领头的锲而不舍地为自己的公司争取最大的利益。
“江董,我们恭候您多时了,您就看在这么晚了我们还风雨无阻地在这地方等您的份上,容我将具体的方案为您简要讲解,相信您听了之后一定会对我们有全新的认识。我们公司也是真心为孩子们着想,诚心诚意地想要促成这件事,将您的理论通过具象化的表达投入到实践当中。恳请您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小人物,不然我们回去也不好交差啊。”
天气预报上写着降雪,气温也到达了零下三四度,但是他们回京的时候只是在绵绵阴雨之中夹杂了些许冰雹。
江海平仰头望了一眼低垂的天幕,伸手接了一把从天而降的雨丝,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一团白雾从他口中呵出,在空气中氤氲飘散。
“这么冷的天,难为你们这么辛苦了,但是你们要跟我谈的事,还是暂缓吧。你们应该也知道,我最近在筹办几所学校的事,实在是抽不出闲暇时间。我跟你们黄总也是老相识了,确实有多年的交情在,可我也不能不切实际地给出承诺,一直拖着你们。回去跟你们黄总说吧,不要让你们再跟进这个项目了。”
“江董,其实今天我们黄总本来是要亲自来接您的,但他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情,脱不开身,不然他此刻一定就站在您面前了。要不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换个您方便的时间,让黄总亲自来作陪。”
江海平心意已决,多说无益。他回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江憬,故意问他:“你明天早上还有课要上是吧?几点来着?”
江憬毕恭毕敬地配合道:“早上八点。现在已经过了门禁时间,回不了宿舍了。所以我明天五点就要从家里出发赶去学校。带我们那门课的教授特别严格,迟到半小时就要按旷课处理,签到的方式也很别出心裁,通融不了。”
江海平要的就是他这些话,转而对那些纠缠的人说:“你们看,我儿子明天还要回学校上课,要尽早回去休息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不容易,也不是我执意要为难你们,确实是不方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使劲用热脸贴冷屁股就不礼貌了。
这群人闻言像霜打的茄子,眼里瞬间没了光彩。
江憬虽然于心不忍,但也知道分寸,没有替这些苦命的打工人在江海平面前求情,紧随江海平一道离开。
等摆脱了这群人,坐进了来接他们回家的私家车里,江海平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是不是觉得他们很可怜?夜里十一点了还在外面奔波。他们或许已经为了这个项目熬了几个通宵,可我却用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否定了他们这些天来全部的努力,使得他们前功尽弃,我是不是特别残忍?”
江憬沉着冷静地说:“仁慈悲悯是建立在对事物的全貌有清楚的了解之上的,我只是一个对这件事知之甚少的旁观者,您做事一定有您的想法和考量,不论我对他们抱有怎样的看法、对这件事持怎样的态度,最终做决策的还是您。我既不必负责任,就没有相应的发言权。”
江海平听到他完美无缺的标准答案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和黄颢还有联系?”
江憬闻言看了江海平一眼。
江海平见状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迂腐的老古董,不会因为我们这辈的恩怨纠葛影响你们这代人。但是还是要提醒你,这个小伙子心思阴沉、深不可测,我不建议你和他交往过密,最好还是离这样的人远点。”
江憬不以为意:“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人品我了解,我不相信他会对我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您和黄叔分道扬镳我深表遗憾,但是我和黄颢,不会走二位的老路。”
“算了。”江海平也不大想插手管他们年轻人的事,“对了,我怕你下午带着两个小丫头玩没吃饱,上飞机前特意嘱咐家里的阿姨给你煲了鱼片粥,还吃吗?”
“回家再说吧。”江憬说着捏了捏眉心,“我有些困了。”
他们的车从西郊驶入老城区后,道路就变得狭窄起来,成了单行道。
道路两旁古旧的建筑鳞次栉比,红墙褐瓦一眼望不到尽头,昏黄的路灯照在湿哒哒的柏油路面上,光点随着视角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