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着头,依然维持着阅读的姿势,可她的眼睛已经放空,手指也在轻微颤抖。
江进走到她跟前,将笔录抽走,她仍一动不动。
随即江进坐在对面,问道:“余钺说,在夜阳天案发那晚,他在路上遇到你,你当时就有些恍惚,他不放心,就送你去车站,看着你上公共汽车。那你知不知道,余钺后来一直跟着你,直到看着你回家。”
戚晚闭上眼,调整着情绪,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我不知道。”
江进的手指在复印件上敲了下,又道:“他说那段时间你的表现很反常,之前又发生过跟踪事件,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很担心你,所以才会时常关注你。”
戚晚记得余钺和她说过类似的话,他说他在医院见过她几次,在跟踪事件之后心里总是放不下,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关心她的生活。
她当时还开玩笑说,他的洞察力和直觉真的很适合当刑警,连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在她亲口道出心中苦恼之后,才明白她有多么不开心。
身边的人都不能明白她,只有余钺“看见”了。
江进继续道:“余钺越想越不对,就在你家门外徘徊。没想到你回去不久就再次出门,还背着我们从湖底打捞上来的那个书包。你当时过于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他一直跟着你。他亲眼看到你进了夜阳天,而且在进门之前,你因为恍惚没有注意看路,还和一个行人撞了一下。”
和行人相撞的细节戚晚毫无印象,这只存在于余钺的笔录中。
戚晚低着头不吱声。
江进似乎也不在意她能否给出答案,又往下说:“直到下雨,你都没有从夜阳天出来。余钺等了很久才离开。那天晚上他心里很不安,他一直在想你去夜阳天做什么,为什么像是丢了魂一样。他后来拨了你家的座机电话,没有人接听。”
江进:“后来余钺在学校再看到你,见你安然无恙,他才放心。紧接着夜阳天突然关门,又传出来老板失踪的消息。他听说安闲去警局报案,这才得知张大丰和安闲的关系,他又一次想到你。”
按照余钺的说法,他对戚晚的关注也是在这个阶段开始加重的,而且他总能注意到戚晚流露出来的“异常”。
即便戚晚和郗晨、辛念在一起,三个人经常一起走一起说笑一起吃饭,但在某个瞬间,戚晚总是有一种抽离感,她好像并不是很投入,还会在说笑时走神。
当然余钺没有半点证据,可以证明戚晚的反常和夜阳天有关,但这个问号却一直牵动着他,令他的目光经常停留在她身上。
戚晚的记忆也在跟着江进的描述而运转,只不过她的视角和余钺的视角不同。
她那时候可以感觉到余钺对她的过分关心,尤其是在学生会工作的时候,她自认为表现得很正常,起码其他同学都没有看出来什么,余钺却总是投来关心的目光,还会小声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余钺在医院见过她几次,知道她肠胃不好。
但她想,余钺的长辈就在那家医院工作,她去看什么科室,余钺是很容易就能知道的——兴许他早就知道她有情绪困扰。
再往后就是母亲安闲的离世,因为药物过量,而且是两种药混用。
戚晚受到剧烈刺激,疯了很久,根本无力参加高考,只能勉强拿到毕业证。
这件事在年级里也算轰动了一把,她又是学生会干部,成绩优异,余钺怎么会不知情呢?
她住院期间很少再想起他,直到出院后再次相遇,他对她的关心、关注不减当初,令她有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感觉。
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余钺的关心持续付出,并不只是因为同学情谊,也令她终于看明白一件事——有些人的吸引是来自性,而有些人的吸引是来自“发现”和“理解”。
他发现她的另一面,看到了她的“与众不同”。
她在他面前很放松,她从未在他这里感到过歧视,他们之间的默契,令她即便什么都不说,他也能明白。
她好像终于遇到一个能明白她的人,有别于安闲,有别于郗晨、辛念。
江进的声音打断了戚晚的思路:“余钺有没有跟你说过,在你住院期间,他曾经托人打听过你的情况。他很想去看你,但他家人不同意,他又不是你的亲属,不能去探视。”
戚晚摇头。
江进:“你出院之后,他用了一些办法才和你重新取得联系。他真的很关心你,他家里人对此非常不理解。”
说到余钺的家人,戚晚很少见他们,但她也能感觉到余钺父母对她的排斥,他们看她的眼神充满了陌生和不认同,以及对余钺的担忧。
可戚晚并不介意这些,她从未想过要让余钺的家人理解她,明白她,她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孤独自我的人,她不在乎余钺以外的人怎么看。
戚晚自嘲地笑了下:“对于正常人来说,自己的孩子喜欢上一个精神病患者,换做我是他的父母,我也会担心,会害怕。他是个好人,是个好警察,他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呢。”
江进话锋一转:“你知不知道余钺在校期间,哪一门课成绩最好?”
戚晚顿住,她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这件事。
戚晚下意识抬眼,也是看完笔录之后第一次看向江进,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茫然。
江进说:“就是犯罪心理。”
戚晚怔住了。
江进捕捉着她的表情,继续说:“老师对他的评价是,他有捕捉犯罪心理的天分,后期只要加以系统培养,就会超过其他同学一大截。我的看法是,余钺最初对你产生的好奇心,就像是他在这门学科上展现的天分一样,连他自己都不清楚那是什么,那东西很复杂,正是因为这些复杂的因素在,他才开始注意你,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些年你身上发生的事。”
江进没有给戚晚校花的时间,接着说道:“你们在一起后,你有时候发病,余钺在安抚你的同时,也将你发病时的情况记录下来。你发病的时候会说胡话,虽然你说出来的内容并不完整,前后也不衔接,但余钺听得次数多了,再结合当年在林新发生的事,他也产生过一些联想。那些看似不衔接的内容,也在逐渐完整。根据他的描述,他第一次发现你有类似症状,就是在夜阳天案发当晚。他送你回家之前,跟你说话,你都在答非所问。你从家里出来再去夜阳天,你的表现就像是得了失心症。”
戚晚又一次低下头,江进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这个动作明显是在掩饰什么。
直到戚晚开口:“我不记得这部分。在我的记忆里,余钺送我上车,我们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事……”
江进:“也许因为你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夜阳天,你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就这部分而言,双方口供算是吻合。
戚晚因由精神分裂,笔录的可信性并不高,余钺的笔录在这时候就变得更有参考意义。
江进:“那你还记不记得在发病的时候,你都说过些什么?”
戚晚摇头:“我不知道,他没说过。”
江进:“因为你那些‘胡言乱语’的内容非常吓人,他最初判断你是妄想症复发,根本没有想过那里面有些事是真的。你多次提到杀人,你很痛苦,你说你想做个正常人,你还指着余钺叫喊,‘你不是我爸,你给我滚,不然我杀了你’这样激烈的话。”
这些内容戚晚也全无印象,否则看到笔录时就不会震惊了。
而这些描述也令她更加混乱,令她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更深地质疑,她甚至开始脑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没有做过更激烈的行为,有没有说过更可怕的内容。
这种未知的不确定加上连日来做的梦,几乎要将她切割成两半。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他什么都没告诉我……”戚晚喃喃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进:“余钺的解释是,他以为这都是你的病症表现。你一直在写悬疑小说,对人物或者剧情过分代入,令你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他向医生求证过,并不排斥有这种可能。所以他一直都以为这是你写作压力太大,你发病时说的话都是你写的故事。”
直到湖底沉尸案浮出水面,余钺结合戚晚的异常和越发频繁的症状,才开始有了新的联想。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对戚晚的了解,对她多年的观察,加上他的工作经验和对犯罪心理的敏锐。若非如此,换一个普通人,怕是不会想到一起。
江进:“有件事余钺在笔录里没有提。其实在我们调查到你这里之前,余钺就察觉到你和案子的联系,他还从你家里拿走一些安闲生前出版的小说和你写的稿件,请我们一个同事帮忙分析过。那个同事在校期间犯罪心理的分数非常高,这也是余钺找她的原因。但有意思的是,余钺并没有提到自己的分数。至于余钺在这方面的天分,还是前几天我和学校老师聊起来才知道的。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戚晚只抬了一下眼皮就落下,用余光瞥向江进。
不需要逻辑分析,也没有凭空想象,她的直觉已经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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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后面的话。
余钺自己就有能力分析,他对她还有着充足地了解。他是刑警,他很清楚职业直觉和凭空瞎猜的区别在哪里,前者是有的放矢,后者就是想象。
余钺跟她说过,从第一感觉出现,到追踪线索抽丝剥茧,再到破案,他的直觉从没有骗过他。他的直觉就是他破案的天赋。他知道它们出现是有道理的,只是自己未必能说得清楚。
同样的道理,余钺开始感觉到她和案件的联系,他在分析过后又选择找外援,希望借助他人的力量得到证实。这说明在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而那个答案无关证据。
江进再次打断戚晚的思路:“我们去你家取证的时候,是余钺告诉我们你的笔记本密码,也是他提供了线索,我们才会那么快就找到你藏起来的储存卡和优盘。他对你非常地了解。”
这又是一个意想不到。
戚晚从没有告诉过余钺她的密码,当然也不会告诉余钺她藏起来什么。
江进:“再说你那篇《来自黑夜的自赎》。我们给余钺看过,他很愤怒,他说他想过你可能被张大丰非礼过。张大丰闯进你卧室的描写有一千多字,但是被你删除了。余钺说以他对你的了解,那是你在想起来这部分之后选择逃避的行为,你不想面对,你给自己洗脑,要自己相信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它只是妄想,于是你删了它。我想知道的是,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戚晚说:“不管我当时在想什么,你们都无法验证,那只是我心里的东西,不能作为证据。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删掉它了,你们为什么要追究一段删掉的内容呢?它对这个案子有什么作用?不管有没有发生,我都已经承认参与杀人了。”
这话落地,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直到江进发出一声叹息,他先是关掉了摄录机,随即用和刚才截然不同的语气,低声说:“你很聪明,你也知道我在问什么。就证据而言,这部分我们可查可不查,对结案没有任何妨碍。我现在跟你谈的不是案子,而是余钺。他对你,真的是煞费苦心。以你们之间的默契,我想你在看到那份笔录的时候就明白了。”
这番话终于打乱了戚晚的节奏。
她看向摄录机,又看向江进,眼睛里布满血丝,抿紧的嘴唇终于打开:“他是个好警察,但他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有情感,也会犯错。他没有违规,没有跟我同流合污,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程序,他没有包庇我。”
江进:“的确。他不但没有包庇你,还为我们侦破案件提供许多帮助。他是有立功情节的。”
戚晚:“你不该怀疑他。”
江进笑了笑,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还有一些惋惜:“你的小说我全都看了一遍,在你的文字里有一个观点反复出现,可能连你自己都没发现。你说法律规定做人的底线,也只能做到笼统的限定,人心里的想法法律看不见,无法干涉。法律都有漏洞,有些案件所有人都知道谁是凶手,帮凶对真凶灌输了什么样想法,但就是没有证据,所以法律上只能视为无罪。但法律上的无罪,不能代表人心里的无罪。每个人心里都有偏向,没有人可以做到一碗水端平,否则那就不是人了,而是机器。戚晚,余钺的天平一直在向你倾斜。你知不知道一个聪明的执法者,一旦出现私心,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你希望他变成这样吗?他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最明白你的人。连你生母都没有注意到你的痛苦,他却看见了。你真要牺牲掉他吗?”
……
江进此行没能撬开戚晚的嘴,可他并不焦虑。
他想戚晚也需要一些时间去思考,再做出选择。
即便最后戚晚选择的仍是逃避,有一说一,那对案件结果也不会有改变,最终影响到的将是其他犯罪嫌疑人的利益。
作为专案小组,江进的职责已经尽到,但作为一个人,他对这个案子多少有些代入,出于私心还是希望得到真正地水落石出。
回到市局,江进又看了一遍戚晚的录像,直到小组开会。
江进在会上意见不多,只是听大家总结分析。
戚沨又送来一份报告,需要结合之前的进行汇总,而寻找这些死者身上的共同点,往往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也不知道是谁,在汇总时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还有个地方挺巧合的。”
程爽问是什么。
那位组员说:“刘锋鸣和周长生、张大丰,都和酒还有精神类药物有关。虽然说不是完全一样。但这两个案子,戚晚都在现场。”
程爽:“下在刘锋鸣酒里的药,是他自己的药,不是戚晚的。”
组员:“戚晚也有可能往里加了药,这是一个疑点,只是咱们没有证据。但是没有证据并不代表它没有发生过啊。”
虽说法律上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可如果抛开这一点,只说事情本身的逻辑,戚晚既然能在张大丰的酒里加药,那么她同样可能在刘锋鸣的酒里加药。
程爽:“是有这个可能,但没有证据,程序上就无法推进。咱们还得讲证据。”
两人很快展开讨论,组内也分成两派,一边认为没有证据就是无用功,检察院那边会提出质疑,会驳回,这样钻牛角尖只是浪费时间,而另一边则认为,虽然没有证据支持疑点,但提出合理质疑,对案件还原是有作用的,这绝不是浪费时间。
众人各抒己见,直到期间有位组员说:“也不只是刘锋鸣、周长生和张大丰吧,戚晚的妈妈安闲,也是因为药物过量。这也是巧合吗?怎么和戚晚沾边的人,都和药物中毒有关?而且三个现场她都在。”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互相交换着眼神,每个人都在头脑风暴。
“是有点巧,应该说是太巧了。”
“这种是可以计算出来的,用概率学。”
“别扯概率学,就说直觉,说经验,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