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归荑半眯着眼趴在城墙上,身体前倾。
目标太远,她难以辨认,只能看见一点绿。
裴璟递上千里眼,傅归荑轻声道谢,放在右眼前,左眼半闭。
圆形视线内,她清楚地看见绿衣头领被箭射穿咽喉,活生生钉在身后的桅杆上。
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久久无法阖眼。
“中了!”
傅归荑兴奋地大喊,笑着转过身去将千里眼放在裴璟眼前,让他一同确认这件喜事。
他个子很高,傅归荑需要稍微踮脚才能够上。
裴璟没有去拿,而是俯身就着傅归荑的手往里看。
“嗯,他死了。”裴璟扬起一抹笑,肯定她。
傅归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满足感,全身的血液在沸腾,心脏怦怦跳。
居然射中了。
两人距离挨得极近,一个垫着脚头上仰,一个脖颈微弯,抵了头。
当傅归荑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时悄悄红了脸,她嗫嚅着唇瓣道:“你自己拿着。”
裴璟这才装作恍然大悟,抬手接过东西时,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
他的手指滚烫,傅归荑像是被沸水溅到了似的迅速抽回手。
这样冷的天,裴璟的身体居然这么热。
她力道太大,又忘记自己正踮着脚,一不留神,眼看就要往后摔。
“小心。”裴璟长臂一揽,搂住她的后腰,猛地把人往怀里带。
傅归荑的耳朵恰好贴上他的左胸,她发现裴璟的心跳似乎比她的还快,声音更大。
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凝固,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裴璟任由她靠着。
手不由自主地想收得更紧,却又怕惊到怀里人。
他不得不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手臂,狰狞的青筋隐隐浮现表皮。
裴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她在自己怀里的感觉,恍若上辈子的事情。
“陛——”季明雪赶过来汇报战况,入眼便看见两人亲密无间地挨一起,那个“下”字急急刹了车。
然而已经晚了。
傅归荑如梦初醒般推开裴璟,忸怩地丢下一句:“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她快步走向楼梯,转眼消失在城墙上。
裴璟站在原地,姿势不变,冷冷看了眼季明雪。
他顿时觉得自己前途无望,甚至性命堪忧。
裴璟转过身,冷声吩咐将敌首已死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海岸线。
海上船只里的,还有即将上岸的海寇听见后将信将疑,在他们眼里首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怎么可能轻易死亡。
更遑论首领一直在大后方,连弩和普通的弓箭完全无法射到。
他们是听说南陵来了个女神射手,之前交战时发现射术精湛非凡,但力气一般。开战初期能将他们一箭毙命,到了后期只能重伤。
首领判断越往后拖,她会力竭不继,又推测出她能射到的最远距离。
今日决战,首领算好射程在后方指挥,防的就是这位神射手。
然而他们回头远眺,代表首领的那艘船的航行线路变得歪歪扭扭,甲板上似乎兵荒马乱。
“寇首已死,其余人等速速投降,按律惩处。若有从未伤及性命者,绝不杀头!”
“若是反抗,格杀勿论。”
不少人已经在心里打起退堂鼓。
为何还没有看见首领指挥旗手发布号令,还有,围绕首领的护航船舰居然自己跑了。
海寇犹豫间,南陵的将领士兵们已经率人冲过来,他们士气高扬,气冲云霄。
“我只是个划船的,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有机灵的见状不对劲,立刻投降。
他带动了周围人的情绪,不少人纷纷丢下武器,跪地求饶。
那些手里沾了人命的自然不肯,纷纷殊死一搏,然而他们的人手瞬间少了大半,被南陵士兵们轻易拿下。
陆地上的一场大战,就此落下。
裴璟拿起千里眼观察潜逃的船只,命令士兵点燃狼烟,通知傅归宜率领的船队在海上截杀。
以为往回跑便能保住性命?
裴璟内心冷笑,兵部和工部日夜赶工的船舰和武器两日前悉数送达,他在战书下达第三日便安排傅归宜带人趁夜提前驶离港口,绕一个大圈埋伏在海上。
等贼寇们被打得落花流水,慌不择路潜逃时,让他一边围剿,一边尾随。
这一次,裴璟势必要找到这群人的老巢,尽数消灭。
傅归宜在海上漂了两天,百无聊赖地躺在甲板上晒太阳,忽然见渝州城方向升起袅袅青烟。
他登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抽出短刀高举,大喊道:“儿郎们,跟我冲!”
*
一场大胜仗,如沸水滴入热油锅。
城内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因大战而肃清的街道重新热闹起来,躲在屋子里的村民们纷纷走出来,不少人主动帮着打扫战场。
傅归荑穿过街道,两旁的士兵们脸上都溅了泥,灰头土脸的,但却掩盖不住他们的欣喜与快乐。
这场战事胶着近半年,终于在今天有了好结果。
傅归荑的脸也不由自主带上笑意。
快要穿过街头的时,她发现巷子里有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蹲在墙边嚎啕大哭,身边没有大人,来来往往的行人忙着重建家园,一时间没人管她。
傅归荑走到她旁边蹲下来,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她天生不擅长安慰人,更别说安慰孩子。
小女孩果真听不进她的话,头埋进臂弯里痛哭,甚至愈哭愈烈。
“别哭。”她声音清冷,不像安抚更像教训她似的。
傅归荑头疼,手脚无措地摸遍身上也没找到一块糖来哄她,心里焦急不安,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地陪在她身边,盼望她家大人早日过来。
一支含苞待放的白玫瑰从她的肩后擦过,放到小女孩面前。
玫瑰花香浓郁,引得小女孩抬头,抽抽噎噎盯着玫瑰花,又往上看去。
裴璟俯下身,将玫瑰插进她的手里,淡淡道:“花开的时候,你的爹娘就会回来。”
小女孩颤抖地握住新鲜的花茎,哽咽道:“爹和……和娘都被海寇抓走了,大家都说他们活、活不成了,真的还能回来吗?”
裴璟脸色如常,认真道:“那要看你能不能养活这朵花。”
“我可以的!”小女孩脸上的泪瞬间止住,眼中坚定,“它一定能活。”
说罢连声谢谢都没有说,跌跌撞撞往家中跑。
傅归荑缓缓起身,目送她小小的、坚强的身影,与之前的沮丧判若两人。
“送你。”裴璟又递过来一支红玫瑰。
傅归荑转身,垂下眸看这火红的话,讷讷问:“为什么送我?”
“你刚刚一直盯着那朵花,我以为你也想要。”
傅归荑抿了抿唇角,她只是为裴璟的行为感到震惊。
鲜花代表希望,他在给小女孩送去希望。
无论父母是否能安全回到她身边,小女孩至少找到了明天的意义。
呵护玫瑰,看它盛放,看它凋落,看它新生。
傅归荑抬眸,望着裴璟黑亮的双眸,心脏一阵紧缩,嘴唇无意识微张。
“拿着。”裴璟又往前推了推,送到傅归荑的鼻尖。
馥郁的香气顿时充盈她的大脑,她鬼使神差地接住,反应过来后涨红了脸,即刻转身背对裴璟。
“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裴璟回答,脚下生风,落荒而逃。
她听见裴璟喉咙里溢出愉悦的低吟。
一路上,傅归荑看见不少士兵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分发给方才那样大小的女孩,他们嘴笨不会说话,只是傻傻地塞进女孩们的手里。
最多结巴地加一句:“这花很香,放屋里都是香味。”
还有士兵提着竹筐,里面都是小弹弓,它们被分发给了小男孩们。
“可以用它来保护重要的人。”
傅归荑停下看了两眼,继续往住处走。
走到大门口,不停地有士兵从里面拿着新鲜采摘的花出来,有些还不好意思地用花挡住脸。
傅归荑站在那晚上的玫瑰园前,里面的花几乎都被摘了干净,只剩下零星几朵开败的花蒂,她却觉得很好看。
荒芜的花园,留下的断枝。
有的在疮痍中死去,有的不久后会长出新的枝丫,开出新的花。
傅归荑把裴璟送的玫瑰与自己摘的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