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主教例行主持,他站在主祭台前,领着信众进行祷告,他表情谦卑,声音融进唱诗班的柔和咏唱之中。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利维公爵也在场,他坐教堂中殿第一排。
华贵闪耀着宝石晶光的长礼服与教堂尤其格格不入,随从们恭敬地倾斜身体半跪半坐在男人身侧,以显出他身份地位。
令人不适的贪婪目光,自从她进入礼拜堂就不曾挪开。
难以想象,她居然因阿斯蒙德在场而感到庆幸。
他站在后排,与一些没有座位的信徒们站在一块。长披风下,他目光闪烁,嘴角勾勒出嘲弄的笑。
让娜站主祭台右侧,以便分奉圣餐。
在她的视线里,她忽然理解了阿斯蒙德在嘲弄什么。
座椅上高高在上的贵族们神情漠然,轮不到座位的民众们反而双手合十,跟着咏念颂歌。
弗朗西斯主教高声吟唱祷文,民众们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虔诚跪拜。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 18info.c om
仿佛一场荒诞剧。
阿斯蒙德看到少女不忍的目光,他眼中的讥讽更为明显,仿佛在跟她说,“这就是你上主的恩典吗?”
“让娜,让娜,该你了。”身旁修女小声提醒她上场。
她缓过神,举起圣盘,上面是贵族们提前捐献的面包与红葡萄酒。
待所有繁琐的礼仪结束后,她作为辅祭司铎分发这些“圣体”与“圣血”。贵族们坐在椅子上,只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利维公爵倒是热络,他一面接过面包与葡萄酒,一面伸手不经意地摸过她的手指,“端这么久托盘累不累?”
领了面包和葡萄酒后,还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她的大腿,笑呵呵地问,“伤口疼不疼啊?”
让娜僵硬地维持住温顺体面,脸上是礼貌式笑容,“多谢您的关心,愿上主护佑您。”
她快步给前排的贵族们分发完,走向挤在最后的民众。
人们无不一边作十字礼,接着双手合十,跪的跪,躬的躬。不管领不领得到,嘴里都念着“阿门”。
还有抱着孩子的女人,得了面包与葡萄酒,自己吃了一点碎末,其他都给孩子喂下。
“愿基督的圣体圣血,护佑我们小莫莉不受病痛袭扰。”
让娜听见她默念祈祷,而她怀里的小孩病怏怏的,手指攥紧母亲胸口的十字架。她看着鼻酸,别过脸去。
她路过阿斯蒙德,男人退让开,让一旁的民众恭领圣事。
他压低声音,语调轻蔑。
“这就是你信仰之神治下的世间。”
少女低着头,不与他争辩。
她心里明白,人生而有罪,依着上主的恩典将原罪赦免。
人死是由罪造成的,死亡的降临是人罪之过。
所以要归向上主,寻求祂的医治。
方才的母亲就是这么做的。
“莫莉……莫莉!不——”
她还没分发完圣事,一旁的女人发出尖锐的号哭,尖锐得刺耳。让娜看向女人,她整张脸都发红扭曲,近乎昏死过去。
怀中的小孩攥着十字架沉沉睡去,已再无声息。
“求你,求你,修女……为她祷告,救救她……”女人看见让娜,像看见救命稻草,扑了过来。
女人跑起来有点跛,摔倒在地上,一只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攥紧让娜的裙角。
“不要让她毁了神圣的弥撒!天,这犯了歇斯底里症的老女人——”
几个人高马大的神父把女人架起,把女人攥紧裙角的手掰开,让娜看到女人的手心被男人们抓出血了,她急忙说,“不要这么粗鲁地对一位刚刚失去亲生血肉的母亲!”
“修女,你真是好心。可她只是一位犯了歇斯底里症的疯女人,我们不能让她伤害你。”神父话音刚落,女人被架出礼拜堂,厚重的门一关,再听不见她的哭闹。
女人一离开,周围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让娜听见一个声音嘀咕着说,“可惜分给她的圣体与圣血了。”
她立刻转头,却找不到说这句话的人。
谁都可能说出这句话。
对于连座位都没有的人们来说,弥撒中的圣体与圣血只靠运气领受。
“安静!安静!”弗朗西斯大声主持局面,场面恢复肃静。
心口像堵了什么,少女眼光迷茫地分发余下的面包与红葡萄酒,待托盘里空无一物,她回到主祭台上,立于祭台旁。
一颗泪从眼角滑落。
无限的悲戚聚成平静的泪水。
“圣母玛利亚,让娜修女,你真是慷慨慈悲。”弗朗西斯主教视见她的泪水,语气诚挚。
让娜没有理会他,她茫然地望着前方。
弗朗西斯双手合十,站在主祭台前,“请大家祈祷。”
远处信众跪了一大片,而不幸坐在最后一排的贵族们,正捏着鼻子让仆从喷洒香水。
让娜近乎本能地跟祈祷,她嘴唇微动。
“尊威的天主,祢将自身赏赐,我也将我自身奉献。”
裙下,有什么缠了上来。
“……我的魂灵,我的生命,使我完全成为祢的。”
她几乎可以肯定是阿斯蒙德的触手。
但与她想象得不同,那平日里令她反感的黏腻生物没有往上缠绕。
反而意外地,像一只小猫一般地蹭她的小腿。
“我永远服从祢,祈求祢,爱慕祢,这份恋慕超越一切,永无止日……”
让娜迷惑地抬头,阿斯蒙德与她目光交汇,他下巴扬了扬。
那触手在安抚她一般,贴住她的腿弯。
真的好像一只小动物。
“因主耶稣基督之名,求祢俯听我们的祈祷。”
“阿门。”
弥撒一结束,让娜匆忙地走出教堂。
她没有找到方才那个女人,或许她已经回家。
她失落地四处扫视街道。
“这边。”阿斯蒙德从她身后出现。
她一言不发跟着他走,走进一个她从未进入过的巷子。
巷子离教堂不远,却与教堂的装潢大相径庭,整个巷子破败很多。
随处都是躺在地上的人,有些看上去奄奄一息。明明已经入秋,却都穿着毫无抗寒能力的麻布短衫与长裙。
有不少男人用不善的眼光打量。
“修女……”有人用下流的语气喊她。
让娜没有回头。她已很久没见过这种目光,不只是性欲,还带了一些不忿。
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
若不是她身边这位神父身量高得吓人,神情看上去也不好惹,早有人围上来找她麻烦。
巷子深处,她看到了方才的母亲。
她双目呆滞无神,躺在破布搭起来的帐篷里。床上的棉布脏得不得了,苍蝇到处都是。
去世的小孩躺在她的怀里,有个蓄须男人从他们身侧走进帐篷,经过时让娜闻到浓重的酒气。
这男人拉起女人的大腿——她也不反抗,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都没有眨眼。
男人喘着粗气,丝毫不在意帐篷之外的目光,甚至不管女人怀中还抱着孩子。像牲畜一般地媾合。
不一会儿,他完事了,拿袜子随意擦了擦,扔到女人身上。吸着鼻涕坐在地上,吃起地上一碗冷掉的豆羹。
让娜倒吸一口凉气,她或许真是在修道院待得久了,竟觉得不堪入目。
她知道自己来处,从未忘记。
正因为深深恐惧着与女人同样的境遇,所以格外能跟她共情。
阿斯蒙德握了握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可以随时离开。
让娜摇头。
没有嫌脏,她尽可能地避开地上放置的碗勺和杂物,走进帐篷,“您好,可否允许我为您的孩子祷告?”
女人不说话,但终于有了反应,她愣愣地看向让娜。
让娜一鼓作气,就当女人同意了。她的手放在彻底冰冷的孩子身上,在床边闭眼跪下。
“上主,因祢的福佑,莫莉蒙召归天……将睡在主的怀抱里,受永恒的安息……”
她低低念着追悼祷告,女人听着终于有了反应,苍白的脸色缓解了一些。
在她留下最后一句“阿门”之后,女人猛地握住她的手腕,“修女,你说,你说是上主召唤的莫莉,是不是?”
手腕被女人攥疼,让娜没有计较,她知道这句话的回答对女人很重要。
“是的,女士,莫莉已经归于天国,永享安乐。”
“谢谢你,修女,谢谢你。她终于不再痛了。”
女人抬起头,终于哭出声来。大口大口地抽噎,双臂不停颤抖,她高声尖叫,嗓子哽咽得发空,近乎嘶吼地表达对天主的感恩。
让娜眼泪也滚落下,她起身拥抱女人,不停为她祈祷。
她给女人留了一些丧葬的钱,专门躲着她的丈夫,偷偷塞给她。
又受了女人好一会儿的千恩万谢。
回程途中,阿斯蒙德除了帮她拦住那些窥视的目光,一路无话。
坐上马车,让娜依旧心里不好受极了,她垂着脑袋,握住胸口的十字架。
见她垂头丧气的,阿斯蒙德长叹了一口气,“过来,小可怜。”
让娜握住胸前的十字架,轻轻咬唇。
才刚过中午,窗外的天空却意外灰暗阴沉,大概是要变天了。
他是恶魔,她知道的。
恶魔都是一群骗子,狡猾、邪恶、恶毒、从来没有好心。他们会操控你,让你无可救药地堕落,再无情地收割你的灵魂。
她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迈出的脚步虚浮、迟疑,仿佛随时会回头。男人只是坐着,眼神定定地看着她,等待她的接近。
少女的胸腔上下起伏,指尖颤栗。
乱套了,全都乱套了。
自从这个恶魔出现,她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
思及此,她却又忍不住想:不,不怪他。即使他没有出现,今天的事情也会发生——
她抬腿,跪在男人大腿之上,整个人陷入他的怀里。
“怎么这么难过啊。”男人手臂收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按入怀里。
她脸埋在男人胸前,好闷,抱得太紧了,她的鼻尖呼吸不畅。
却格外感到安全。
我们小让娜很勇敢,他用安抚式的语气说,“不是谁都有勇气窥见真正的世间。”
她一言不发,眼泪把男人胸口浸湿。
过了好一会儿,少女才哑着嗓子,“我向来知道世间是什么样。”
“当然,”他没有否认,“要不要睡一会儿?”
她试着闭上眼,很快又睁开,“我不想睡,我不能睡,我会看见……”
她一闭上眼就要看见,看见那女人的号哭。还有她那紧握十字架死去的婴孩。
还有……还有她自身,假若她没有进修道院,没有以谎言进修道院,她将会面临的,相仿的命运。
她以为她早就忘了,忘了她通过一个逢迎的谎言进修道院。
“都是我……”她呜咽着说。
原来隐藏在她寻常祷词里的,是她刻意回避掉的,真正需要赎罪的事。
是不是她害得其他人,贫民窟里的其他小孩,被迫接受与那女人同样的命运?
“小让娜……让娜 · 卡萨特,听我说,”阿斯蒙德有些强硬地抬起她下巴,“这个诱导你坐他腿上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罪人。”
他警告一般地,“如果你还停不下来胡思乱想的脑袋,那我不介意帮帮你。”
话音刚落男人手掌近乎明示地下移,他的手指按在她的苦修带上。
出乎男人意料的是,少女咬牙,按住他的手。
“请您……帮帮我。”
少女耳尖因羞耻而泛红,她撇开脸,不敢看他。
“我无法靠自己,停下思考。”
上主,我向祢忏悔。
我身受邪灵的恩惠,贪享不该受的私欲。
请祢宽恕祢不堪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