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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来,人人都在家守着自己的孩子,生怕是今日被选中的那个。
    姜婵重新将斗篷穿上,宽大的兜帽拉紧,直到只露出小小的苍白的下颚一角。
    到晚娘家时,姜婵听到身后有“咯吱”的开门声,等她回身望去,对面那家人重又摔上了门,徒留在风中来回摇晃的门锁。
    “进来吧,”晚娘说道,“这镇子很久没来过外人了,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邻里街坊难免提防着,你不必在意,这么晚了,我先给你下碗面吃吧。”
    姜婵摇摇头:“直接带我去见见你孩子吧。”
    晚娘可怜,早先年妖潮之乱中死了丈夫,只能每日在家中做些绣活养大孩子,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活像在她心上剜肉。
    晚娘的孩子生得瘦小,如今更是满脸的黑气缠绕,眉头紧锁,瞧着便知她痛苦不堪。
    姜婵坐在床边,手指刚靠过去,萦绕在孩子身上的黑气便立刻缠上她,还未等姜婵做出反应,便钻进她指尖,消失的一干二净。
    这黑气应当是操纵孩子们的妖祟,寻得姜婵这修仙之人,便下意识地没入她体内。
    遭…
    姜婵神情微变,转眼间这妖气便被自己体内灵府吞噬干净。
    怎么什么都吃!姜婵额间生汗,下一瞬灵府中便传来一阵剧痛,她眼前景象刹那模糊,一时不济晕了过去。
    “阿婵!阿婵!”
    晚娘眼睁睁望着那黑气从自家孩子身上跑到姜婵体内,转眼便晕了过去,一时急的要命,只能先将她抱到床榻上。
    另一边。
    姜婵睁眼,发现漫天遍地皑皑白雪,自己只一袭长裙,赤脚踩在雪地之中。
    她回头一望,便瞧见脚边潺潺的小河在缓慢地流淌,冰天雪地并没有将溪流冷冻,簌簌雪花落进河里也没有融化,反倒像是白胖胖的棉絮点缀在河流间,被带往远方。
    这是姜婵的灵府。
    修仙之人若是入了道,便在识海之中开辟出自己的灵府。
    对修仙者来说,金丹与灵府最为重要。金丹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灵府温养神识脉络,也是最能反映修仙者内心之地。
    思及方才吃了那缕妖气,姜婵急切地顺着河流的方向跑。
    尽头是一件破败的木屋,姜婵推开门,望见床上那身影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是晚娘也在这里,必定会吓得叫出声。
    方才才在仙君庙中见到的神像,竟与床上之人一般无二,更甚者,床上人的模样,比起那死气沉沉的神像,更是鲜活立体,哪怕是陷入了沉睡,也是独一份的仙气渺然,与世无双。
    那六界人人得以尊敬的枕流仙君,一剑可劈山填海的天才剑修谢枕流,传言中身死魂消,堕入无间地狱的铉云宗亲传九弟子,如今竟是昏睡在姜婵的灵府之中,不省人事,睡得香甜。
    姜婵坐在床边,仔细检查了一番。
    谢枕流沉睡在此,像菟丝花般,日日夜夜地汲取姜婵的灵气。
    曾经整个修仙界的耀阳,如今像个巨大的吞灵兽,姜婵修炼多少灵气,他便吃多少。
    姜婵也并未埋怨,只一心盼着他醒来。如今倒好,就连妖气他也不挑,吃了个干净。
    还好无事,姜婵重重地叹了口气,跌坐在床边,趴在谢枕流枕边,望着他苍白到透明的侧脸,傻傻道:“我带你从铉云宗离开,也过了月余时间,我日日夜夜没命地修炼灵力给你吃,也该够你睁眼的劲了吧。”
    哪曾想,睁眼倒不说,这身子还是透明的,像是天宫内纯粹的水晶一样脆弱。
    只一想到曾经上天入海,肆意逍遥的谢枕流变成如今这样,连触碰都怕将其弄碎的样子,姜婵心中满是苦涩。
    她连握住谢枕流的手都不敢,生怕亵渎自己心中的神明,只深深将头沉了下去,埋在柔软舒适的被褥中,神情沮丧低落。
    倏地,原先还算平静的风雪肆虐,将门窗吹得砰砰作响,虽然依旧感受不到任何寒冷,但只听外面的动静便知有变故发生。
    姜婵猛地抬起头,只见谢枕流原先透明的面容变得铁青,眼下青黑一片,眉头紧锁,倒跟晚娘孩子方才的模样有几分神似。
    灵府反应修仙者内心,如今谢枕流与姜婵一体,窗外狂暴的风雪无一不在昭示,谢枕流不太好。
    随即,一口黑血自他口中溢出,谢枕流吐出那口误吞的妖气,缓慢地睁开了无神的眼睛。
    姜婵惊诧:“谢怀!”
    第2章
    谢枕流一开始并不叫谢枕流的。
    刚拜入铉云宗时,他摈弃了凡尘的名讳,又因他在众亲传弟子中行九,师门众人便都喊他谢九。
    后来,他拔出了镇守铉云宗数百年的灵剑——枕流。
    他带着枕流剑劈山撕海,斩妖除魔,威名赫赫,于是众生便都唤他谢枕流。
    喊着喊着,谢枕流这三字好像就真的成为了他的名字。可是他知道,这是剑的名字,不是他的。
    他时常立于铉云宗雪山之顶上,俯视漫漫苍生,心底是无边无际的茫然。
    “谢怀!”
    听闻耳边有人在他身边心急叫喊,谢枕流恍惚了些,听到喊得竟是谢怀二字。
    他猛地一惊,从庞大杂乱的众多记忆里,挖出了那小小的二字。
    谢枕流如今肉身已毁,三魂七魄徒留一缕残渣,他努力地想睁开眼,去看一眼喊他的人,意识却沉沉下坠,坠入一片寂静黑暗。
    *
    “小九,你在发什么呆呢!”
    谢枕流重又睁开眼,发现自己满头虚汗,恭敬地跪在烈阳之下。
    他低头望去,自己手心白嫩细小,全然没有这些年来刻苦训练留下的疤痕手茧。
    “小九,”跪在一旁的男子又拍了拍他,提醒道,“该行礼了,你发什么楞?”
    谢枕流望了一眼男子,皱了眉,迟疑道:“…大师兄?”
    大师兄应了一声,催促:“师父等着你呢,快拜吧。”
    谢枕流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年刚拜入铉云宗时的场景。
    那时春风和煦,六界太平。尚还没有爆发死伤无数的妖潮之乱,铉云宗的血案也远没有到来。
    于是他不顾四周投射来的艳羡神情,自顾自站起身。
    “小九?”
    谢枕流心绪难安,望向台上主位,那坐的端正,衣冠华丽的师尊,铉云宗的掌门人,世人敬仰的莲华道人,脑中尽是一片炼狱火海,凄惶尖叫。
    极端的情绪直将他眼底烧得赤红,一时心神不稳,此时弱小的身躯竟是爆发出无穷的灵力。
    刹那间,天地变色,灵力肆虐,偌大的练武场中几千柄灵剑纷纷暴动,竟是不受控制地直冲云霄。
    一瞬间,凛凛的剑光汇聚上升,像是逆流的摧残银河。
    周遭众人无一不是惊艳高呼。
    “天生剑骨!这孩子竟是天生剑骨!”
    “百年难遇的剑术奇才,竟是被我们门派收来!天佑我铉云宗!天佑我铉云宗!”
    四周一片哗然躁动,谢枕流却并不在意,他眼中自始至终只有仍旧冷静自持的莲华道人,他高高地坐在主位,眼神下瞥,遥遥望向谢枕流的那一眼中,如今看来竟是无边的冷漠与嫉恨。
    “小九,你冷静些!”
    四周骚动,灵力喧嚣,谢枕流与其大师兄站在灵力风暴中央,头顶上悬着的是铉云宗的上千把灵剑,密密麻麻地遮盖住碧蓝的天际,锐利的剑锋齐齐指向高位上的莲华道人。
    大师兄震惊,却又担忧他,暴呵道:“小九!静心!”
    但可惜,那上千把灵剑并不能真正刺下去,谢枕流知道,自己是被心魔魇住了。无人能救他于水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下一瞬,场上一阵金光乍现,华光耀眼,喧鸣的众剑被金光照射到,瞬间停止了暴动。
    灵剑失灵般自空中纷纷落下,整齐划一地插在谢枕流四周,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整座练武场,一眼望上去就像是一座小小的剑冢。
    透过剑海,透过茫茫的艳羡人群,谢枕流与莲华道人对视,想到了幼年接下去发生的事。
    铉云宗开山立派的掌门剑尊显灵了。
    剑尊已飞升数百年,留给铉云宗的只有山中的那柄枕流剑,与练武场上的石尊像。
    那日金光乍现,石尊像现出了剑尊的残魂,浮在半空之中,睥睨着整个铉云宗。
    怀这个字,便是剑尊为他起的。
    铉云宗乌央乌央地跪了一地,就连高高在上的莲华道人也跪伏下去。剑尊望着谢枕流开口道:
    “此子好好修炼,将来必能飞升,佑我铉云,本尊赐你一字,为‘怀’。”
    “是为兼济天下,心系苍生之意。”
    谢枕流此刻冷冰冰地瞧着剑尊,听罢冷笑了一声。
    “兼济天下,心怀苍生,这些年来我做到了,可结果又有什么不同?那位上道貌岸然的禽兽一日不除,铉云宗便永不得安宁,前辈望着铉云宗尸骸枕藉,您可安心!”
    剑尊之灵的样貌看不清晰,但谢枕流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悲悯。
    “小九!”
    谢枕流回身望去,大师兄一脸关切地望着他,上前两步想将他拥住:“你没事吧?”
    他如鲠在喉。
    谢枕流在铉云宗修炼这一路,一直顺风顺水,拜入铉云宗测出天生剑骨,又被剑尊之灵亲自启示,他一心向道,认为自己羽化为仙是必然的结果。铉云宗生活十余载,他不是潜心修炼便是下山除魔,与同门师兄们交谈甚少。
    甚至对他们并不在意,直到。
    “师兄…”谢枕流眼眶有些泛红,正欲上前拥住一向体贴入微的大师兄,下一瞬,变故又发生了。
    铉云宗变成了一片火海,无穷无尽的烈火烧尽了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与源源不断的血肉汇成腥臭黏腻的河流,流向死亡的必然。
    铉云宗亲传的七位师兄师姐,皆是化作一堵肉墙,密不透风地堵在谢枕流面前,护他平安。
    “师兄!!!”
    谢枕流目眦欲裂,灵力尽失的他玉冠破碎,墨发散乱,原先人人昂首敬仰的枕流仙君如今狼狈不堪,一副疯魔模样。
    他用修长的玉指去扒面前师兄们的身躯,想叫他们让开,让那无穷的烈火吞噬他的血肉,也好过现在眼睁睁看着他们牺牲的痛彻心扉。
    大师兄依旧是那副温润模样,他揽住谢枕流,温热的血不断顺着他的侧脸滴在谢枕流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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