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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摸着姜葵的头发,却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你说,为什么盛宠这么多年,我却一直没有个孩子呢?”
    姜葵下意识地摇摇头。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过去十数年的畅快日子里,她江湖女侠姜小满的脑子里从来只有喝酒和打架。
    此时此刻,美丽温柔的小姑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许多惆怅。姜葵发觉小姑老了:她还是那么美艳动人,可是丝丝缕缕的苍然愁意逐渐覆盖了她的眼角眉梢,取代了从前那种天真少女的明媚。
    “那是因为啊……我每天早晨,都要喝皇上命令余公公亲自带给我的避子汤。”
    “咱们姜家,手握兵权,代代都出大将军。你是姜家独女,嫁给谁,谁就拥有了姜家的支持。这一点,你可要记好了。”
    临别前,小姑的话像声声板鼓击打在她的心上。
    -
    一路雨声淅沥,姜葵从宫里被送回府里,前前后后都有人簇拥着打伞,忙得像一团移动的云。一下车,她的兄长们都已经从军营里赶了回来,又是心疼又是哄逗着陪她回房。
    大将军府里三个兄弟,长兄沉稳,次兄暴烈,三兄机灵主意最多。
    “妹妹,你这次落水与太子下聘时间太过巧合,为兄心里不安。”长兄姜峦,字端山。
    “妹妹,如果太子对你不好,哥哥我就是反了也要带兵去东宫把你接回来!”次兄姜风,字长风。他沉不住气,站起来狠狠地跺了跺脚,声音很大。
    “诸位诸位,听我说,”三兄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在兄弟妹们面前滴溜溜转了一圈,“不若咱们扮作鬼神,去东宫里溜上一溜,吓得太子不敢娶我们家小满了,如何?”
    三兄姜原,字之远。
    “都住嘴都住嘴,”姜葵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白细小巧的指节弯曲,挨个弹了一下三个兄长的脑门子,“我已经想好了,我嫁。不就是东宫太子吗?本小姐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江湖上人称落花点银枪霸王,还怕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吗?”
    屋里没有旁人,三个兄长都清楚她的底细,她也不伪装柔弱千金了,重新恢复成那个潇洒明媚的少女。家里她最小,却是唯一的小霸王,哥哥们都得听着哄着。
    “妹妹,”长兄姜峦以小指指节抵住下巴,沉思道,“出嫁前,你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来一趟军营。我教你那一招‘霞落九天’,用以在东宫防身。”
    “我教你‘星河万里’!”次兄姜风跟着大吼,震得姜葵扶了一下太阳穴。
    “你们两个真是榆木脑子,教那种正大光明的招式有什么防身之用?”三兄姜原眯起眼睛扫了他们两个一眼,幽幽道,“要我说,就教妹妹一招‘锁阴术’!保管制得他东宫太子服服帖帖。”
    姜葵眨了眨眼睛,看见两个哥哥同时颤抖了一下身子,突然好奇那式“锁阴术”究竟是个什么招数。
    “下回等父亲找礼部尚书吃茶,我去军营里找你们练武。”她点点头,“至于是何人陷害我落水的么……我自己会查,不用你们操心。”
    “你怎么查?”
    “哼,”她像小狐狸似的眯起眼睛,“本小姐自有办法。”
    -
    入夜,雨停了。
    半圆的明月从云层里露出头,将银亮的光华泻到院里高耸的古槐树上。
    树冠深深如云,姜葵躺在最高的那根枝头上晒月亮,月光落在那张俏丽的小脸上。她微闭着眼睑,似是在小憩,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姐小姐,”侍女小青在树下小声喊她,“你爬那么高,老爷看见了可怎么办?”
    “这么厚的树冠,他怎么看见?”姜葵懒洋洋地说。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她还是挪了挪身子,让茂密的槐树叶藏住娇小的身形。
    “啪”的一声,一个东西忽然从外墙砸进来,穿进树叶间沙沙作响。
    姜葵睁眼、抬手、握紧!飞来的小物件是一枚极窄极小的竹筒子,上面掐进了一个木头塞子。她用指甲拨开那个小塞子,从里面捏出一张卷成团的轻薄桑皮纸,上面一列行书小字挨在一起。
    她就着月光展开那张纸读起来,纸上写着简单的几个字:“东角楼,书坊。”
    看来不等她去找那个人,他就已经先找来了。
    “小姐?你去哪里?”小青张大眼睛。树上的小姐一跃而下,提起靠在树下的白麻布细长包裹,又一跃上了墙头,翻出去不见了。
    “去约会!”她的声音还在风中回荡。
    小青站在原地发愣:刚订婚……就去约会?
    第4章 约会
    ◎谢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啪!”
    一个短促响亮的醒木板子声刺破了夜色。
    “长安侠客行,快意恩仇事。”
    东角楼街巷一角的书坊中央,摆开来一张紫檀木如意纹桌案。案前人挤着人,案后坐了一位说书先生。他穿着青布大袖褂子,一手持醒木,一手持折扇,悠悠地说开了。
    “上回说道,那‘落花点银枪’江大侠,夺了北丐中人的金元宝救济孤儿,并抢去一块地界供与老弱伤者。”说书先生不急不缓,声音顿挫,“这一回,便说江大侠单枪匹马、怒闯北丐冷帮主八十寿宴……”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个头戴竹编小斗笠、身穿浅葱色束腰长裙的少女静悄悄地挤了进去。昏黄的烛光掩着她纤长的身形,她怀里抱着一个比她还高的白麻布包裹,不易察觉地溜上侧面的方木斜梯,进到了二层的一间雅室里。
    雅室里很空,中间一面素雅的竹藤折屏隔开了两个空间,左右各放了一张乌木小几、一个草色蒲团,并奉以清茶。
    抱白麻布的少女推门入内,走到右边的小几前。雕花木门在她的背后关上,楼下说书的声音如潮水般远去了,沁人的茶香在木色的四壁间溢开来。
    屏风后已经坐了一个人。
    他揭开茶盖,呷了一口,白瓷摩擦的声音在雅室里清晰可闻。
    隔着屏风,两人侧对而坐,都看不见对方。
    但是那个人的影子被头顶一盏珐琅小灯的光拉长了,从屏风那头越了过来,投在这边的蒲团一侧,晃作一个静谧修长的剪影。
    “江小满,喜欢听说书的吗?”那个人含着笑说,温润的声音从屏风那侧传来。
    “江小满”是姜葵在江湖上的化名。知道这个化名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只是听说了“落花点银枪”的名号。
    “夸我的,当然喜欢听。”姜葵把头上的斗笠和手中的包裹一齐放在身侧,大剌剌地在蒲团上坐下,同样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是沏了三遍的阳羡茶,你可真讲究……蒲柳先生。”
    坐在对面的人,正是七夕那日停在长街尽头的马车里那位。
    “落花点银枪”和“蒲柳老先生”时常相约在这家书坊里。
    说是书坊,其实是一位说书先生的铺子,每天入夜后人流如织,都挤在一楼的坊前听书。嘈杂的人声恰好可以掩盖他们两人在二楼的谈话。
    “夸得全是谬误,你也喜欢?”那个人影摇了摇头,“所谓的江大侠,不过是你这个才及笄两年的小女侠。那位‘八十大寿’北丐大帮主冷白舟,也就是个今年刚满十二的孩子,过的寿宴其实是个生辰宴。”
    “那你在江湖上号称‘蒲柳老先生’,怎么跟‘老’这个字眼一分关系也没有?”姜葵小声说,白了对面的人一眼,接着想起来,隔着屏风,他其实看不见自己的神情。
    “不过我倒是好奇,怎么,你又掀翻了他家寿宴?”
    烛光晃动的侧影里,那个人以手背托起下巴,姿态端然如一只傲雪的猫。
    姜葵噎了一下:“只不过是冷白舟那个被娇纵坏了的丫头太过飞扬跋扈,又在生辰宴上欺负人,我一时间看不过去,揍得她哭了而已……”
    蒲团边的人影抬起一根手指按了按额角:“原来如此。今日北丐二帮主袁二爷找到我,出黄金十两要换你的位置。”
    “你这个财鬼,没告诉他吧?”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姜葵还是瞪了他一眼,“说起来,你今晚找我干什么?”
    “昨夜我帮你逃跑,你欠我一两黄金。”
    他竖起一根食指,在屏风边晃了晃:“什么时候还?”
    “一两黄金?你讹我的吧?你就伸了一根指头,能这么贵?”姜葵气得往屏风上拍了一巴掌,弯弯曲曲的折屏连作一串抖了起来。
    “是啊,我可是很贵的。”他轻笑。
    她无可奈何地抓了抓头发:“好吧好吧。以后江湖上出了最贵的那些悬赏,你都第一时间来找我,我慢慢还你好吧?你先把我昨天赊给你的酒葫芦还我,我指着靠它蹭酒喝呢。”
    片刻的安静之后,一个半旧的酒葫芦从对面抛了出来,准确地落进她的怀里。
    “我葫芦上那根绳儿呢?”姜葵正想把它系回自己的腰间,蓦地发现葫芦上的红色细绳子不见了。
    “收点利息。”对面的人慢悠悠地说,“北丐出黄金十两要找你,你不若领了这悬赏,自己送上门去。我拿的酬劳,分你一半。你赚了钱还了债,我也省得费功夫再专门寻人去找你。”
    姜葵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从长发间解下一根束发的红绳子,把酒葫芦在腰间系好。平时总高高扎起的长发披落下来,被满室的茶香薰得散发出一股清香。
    “蒲柳先生,”她换了话题,语气严肃,“我今晚本来也想找你,有一事相求。”
    “何事?”那个颀长的人影又托起下巴:她难得求他。
    “今天我进宫,有人推我落水。”她低低地说,“有人想杀我。我想拜托你帮我查一查,这背后是谁。”
    “你知道,朝廷中的事,我向来不参与。”
    “拜托啦。”
    她把左手手背沿靠在屏风上,快节奏地以小指敲击着精雕着镂空梅花的屏面,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娇憨的讨好。
    “你是江湖上有名的中间人,手里掌握的信息很多,肯定能知道朝廷的事。就帮我这一个忙好吧?我欠你的,替你白干一年,可好?”
    对面沉默。
    她决定加把劲:“我再答应你三件事?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她咬咬牙。
    “好啊。”他伸出一只手,隔着屏风同她击了掌。
    紫竹制成的屏风外实中空,两只手掌同时击打于左右两侧,掌心相对,清亮地一响。那个人的声音里含了笑意……姜葵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又被讹了。
    她又换了个话题:“再过些时日,你得换个地方找我了。我以后大约不会常在那棵古槐树上晒月亮了。”
    “过多久?”
    姜葵隐约觉得他的重点颇有些奇怪:他没问原因也没问地点,而是问她时间。
    “不知道呢,吉日还没订。”她轻声说,“我要嫁人啦。”
    “哦,”对面很是平静,“嫁给谁呢?”
    他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她有点自讨没趣,决定自己把话往下说:“东宫太子,谢康谢无恙。”
    “东宫可不是个容易进出的地方。”对面的人随口说。
    “拉倒吧。”
    她在屏风前甩甩手,一阵小风漏过镂空的花样扑到那个人的脸上。这边蒲团一侧的裙角上,由摇晃的发丝投过来的细影子微微浮动。
    “哪有你蒲柳先生去不了的地方?你想找我,便一定找得到我。”
    “你觉得……”对面的人忽然沉吟着发问,“谢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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