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完狗回家,路过一楼的信箱时,楚虞取出一封浅黄色信笺。
这是他们互通的第十封信。
虽然两人没见过几面,她却已可以在心中填补出颜先生的形象。他极擅长观察,有时楚虞甚至觉得在他的文字下无处遁形。
比如这一次,他问:你总是会略去一些往事中的细节,是否因为你认为我会偏向符翕而为他辩解?
楚虞默然,她知道颜先生和符翕是十多年的挚友,因此在涉及他的话题上时常避而不提。
她把信纸折起,失去了阅读下去的勇气。
她拒绝触碰跟符翕相关的一切,这与她的初衷相悖。楚虞回来是为了让他痛苦,把三年前的种种尽数报复,她让他失去公职,身败名裂,给他爱情的幻象又收回。
已经够了,已经够了。
楚虞躺在床上,尽力不去想关于他的事,不去想他跪在她面前卑微的恳求,不去想他胸口上纹的那朵玫瑰,不去想他落在自己手心滚烫的泪滴。
颜先生是个有幽默感的人,他会同她分享经历的趣事,其中不乏少年时期与符翕相识的故事。他讲他们如何钻研基金的涨跌,将囊中全部孤注一掷,数次失败又数次成功……这是楚虞不曾认识的符翕。
关于往昔的故事从信纸上字里行间拼凑出完整,楚虞平复心情,抽出一张空白信纸,开始书写。
这是一封告别信,剧组上周宣布杀青,庆功宴时楚虞露面拍了几张照片便匆匆告辞,避免再与投资方代表碰面。
没有告别就是最好的告别。楚虞回复颜先生,她将搬离这栋别墅,不久后回到莫斯科完成学业。
她迟疑了一刻,笔尖在信纸上留下墨渍,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明天她要回景家的宅子参加家宴,与昔日的亲人告别之后,她将不会回到北京。
“很高兴认识你,感谢你告诉我的这些,我与符翕之间的私事也结束了,希望他未来一切顺利。”
“再见,颜先生。”
第二天,她收拾好行李箱,牵着桃子往外走,经过信箱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
里面空空荡荡的。
楚虞有种淡淡的怅然,他们之间的交流缺失了一个句点,像一首钢琴曲迟迟未落下的中止线。
沉晏在催她,桃子也跳上车,摇着尾巴等她。
她没有再迟疑,三步并做两步上车:“走吧,送我去公司,我还要去跟喻晁交差。”
同公司的同事们一一道别之后,她最后推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
喻晁和景从云都在,楚虞走上前,无论是在十七岁时向她伸出逃离的援手,还是如今支持她的学业和理想,景从云无疑是位尽职尽责的兄长。
景从云递给她纸巾,有些无奈:“好了,不要哭了,我们还要回家一趟,把脸哭花了可不好。”
楚虞垂下头,问了一句:“符翕今天会来吗?”
景从云替她拉开车门,闻言皱起了眉:“平时的家族聚会他一概不会参与的。”
景家大院里迎接她的是一张张模糊又熟悉的面孔。景宫已经退休,他拍拍楚虞的肩膀,用无声的动作表达了关切。
景炀清脸上是极浅的笑意,作为新的家主上前欢迎她,每个动作都看似滴水不漏,但楚虞分明从他眼神里看出了疏离。
很奇怪,明明知道当初是大哥和符翕合谋把她藏起来侵吞财产,她对大哥却恨不起来。
她当初宁可跳楼也要离开符翕,醒来后见到景炀清,恍惚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大哥手段非凡,心思最为深沉,他比符翕更果决冷酷,却唯独少了符翕的那股疯狂。
是的,楚虞最害怕的就是符翕这点,疯狂的爱意,骨子里的偏执,不折不扣的疯狗一条。
他隐藏的太好了,太有欺骗性了,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早已被无边的大网牢牢捆住。
楚虞已经过了会因为被讨厌而难过的年纪,她上前拥抱了景浅玫,她们曾有过隔阂,可这些如今都微不足道了。
“我很想你,小玫。”她嗅着妹妹身上的香气,“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幸福。”
“姐姐,你原谅我了吗?”
“当然。”楚虞眨了眨眼,鼻子酸酸的,对面的少女同样红了眼眶。
“姐。”景泽霖有些不自然地嘟囔了一句,“欢迎你回家。”
楚虞擦干眼泪瞧着他,忍不住笑了:“怎么小少爷都这么高了?”
已经是大学生的景泽霖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我只比你小一岁,景楚虞!”
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那场宴会,几个小孩子吵嚷着,在草地上你追我赶,互相斗嘴。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符翕,他与喧嚣的宴会格格不入,在偏僻的长椅上独自休息。
大厅仍是十年前那般宽敞气派,只是主位上的景老爷子已不在,只剩寥寥几人围在桌前。
“爸爸,爸爸!”一个约摸四五岁的小女孩跑过来,景炀清起身,把女儿抱起。
“怎么又乱跑,不是叫你乖乖在屋里等着吗。”他是训斥的语气,声音却比方才柔和许多。
“爸爸,你怎么不叫我!”景筠芙瞧见桌上布好的饭菜,气坏了,转头发现自己亲爱的姑姑和叔叔们也在,注意力马上被转移了,“符翕叔叔呢?”
“好了,”景炀清把她放在椅子上,“吃完甜点就乖乖回去,爸爸今天要谈正事。”
小丫头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圈,黏在楚虞身上不动了:“爸爸,那个漂亮姐姐是谁呀?”
景筠芙的出现打破了原本沉闷尴尬的气氛,景从云也忍不住过去摸了把她的脑袋:“小家伙嘴还挺甜,叫阿姨。”
楚虞被小丫头叫得心也软软,她在旁边坐下,掏出准备给小侄女的礼物。
“阿姨,你——”小丫头歪了歪头,“有没有男朋友呀?”
眼看着再说下去会出事,景炀清咳了几声,转移话题:“好了,人也到齐了,大家都坐下吧。”
家宴万年不变的话题无外乎时局政事和市场兴衰,往往以景炀清和景从云的争执结尾。景家在政界的影响力自景宫退休、符翕革职后式微,反而是三少爷的公司在海外上市,隐隐有超过大哥的架势。
景从云的强势表现在圈子里有目共睹,上门的姻缘也一桩接一桩,尴尬的是,身为二少爷的符翕还未成婚,而景家尤为重视长幼有序,于是景从云的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始终没有订下。
“符翕叔叔为什么今天不来?”景筠芙扯了扯爸爸的衣袖。
“他每次见你被问八百遍什么时候有小妹妹,你猜他想不想见你?”
“可是、可是……今天不一样的!”景筠芙着急,时不时用眼睛瞧旁边的楚虞。
楚虞给小侄女倒上果汁,举起手中的酒杯:“这些年作为景家的女儿长大,很感谢各位的陪伴和帮助。我的生母和养母都已去世,前辈的恩怨也就此终结,父亲希望我回他身边生活,未来……”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后,楚虞重新带上了笑容:“如果我在莫斯科结婚,很期望大家也能来。”
话音落下,起初是一片寂静,随后响起了掌声。她依次同兄弟姐妹们碰杯,将酒一滴不剩地饮下。
尘世种种,皆为过往。无论是少年时对符翕的孺慕之意,或是同江褚热烈相拥的酸涩初恋,在景家的一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楚虞听见自己说。
微苦的酒浸满了她的心脏,头脑也有些发晕。
年幼懵懂的景筠芙问:“为什么叔叔和姑姑要哭呢?”
景炀清叹气,对女儿说你还不懂,叔叔们是在高兴。
景家对楚虞确有亏欠,她的这番话,不仅是告别,更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景家没有记恨,她愿意同一切旧事和解。
“可是符翕叔叔也在哭,他看起来并不高兴。”小丫头指了指门口的影子,扁了扁嘴。
闻言,在座的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
楚虞愣愣地转头。
符翕朝她走来,他穿了件灰色的毛衣,衬衫只露出领子,黑沉沉的眼眸看不出情绪,一点也没有哭过的样子。
他递给楚虞一封鹅黄色信笺:“有人要我给你的。”
餐桌上没有他的位置,符翕似乎也知道这里的人并不欢迎他的到来,朝景炀清点头算打过招呼,转身要走。
“符翕叔叔!”景筠芙开口叫他,见他不像要理人的样子,从椅子上蹦下去就去追他,“我们等你好久啦!”
一条腿被小侄女抱住,符翕不得不停下脚步,双手抱起她送回景炀清怀里。
“不可以走,叔叔!”景筠芙嗓门洪亮,一只手扯着他的下摆,可怜的毛衣被攥得皱巴巴,“你坐这里,这里有漂亮阿姨。”
“景筠芙!”爸爸这回真的生气了,“再乱说打你的小屁股!”
小丫头被吼得脖子一缩,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脸一皱哭了出来。
餐桌上的人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个敢出声哄她。
楚虞放下过去,不代表符翕放下过去。谁不知道二少爷的公职是托谁的福被开除的,更不要说楚虞回来本就是为了报当年的仇。
仇人见面,可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坐下一起吃饭吧。”楚虞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芙芙不要哭了,来,擦擦眼泪。”
她让人再拿来一套餐具,为酒杯斟满红酒,而后站起身朝男人举杯,露出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哥,你也会来参加我的婚宴吧?”
“我会去的。”符翕接过盛满透亮液体的玻璃杯,仰头饮尽,看不出其他情绪,“妹妹能觅得良人,我很欣慰。”
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针锋相对,他抬手摸了摸楚虞的发顶,如同小时候对她做的那样,带着兄长的温和与疏离:“希望你在那边幸福快乐。”
很奇怪,无论是过去他对她如何深情的告白,还是热烈的纠缠,楚虞都不曾有过动摇,因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伪装的手段,包裹毒药的蜜糖。
一切的结束一如最初的相见,他站在花园里收下她的贺卡时,脸上也是这幅表情。
“谢谢。”楚虞恍了一瞬,开口礼节性地挽留,“不留下吃顿饭吗?”
“不必了。”他放下酒杯,“后天我会去机场送你。”
如他所言,临别前他们又见了一面,在熙熙攘攘的送机大厅,阿尔卡沙守在旁边,两人遥遥站着,只有萨摩耶围着男主人的脚不停地打转。
楚虞弯腰拍了拍小狗的后背,对他说送到这里就好,桃子转身乐颠颠地扑回她的怀里。
“再会。”
那里有一整片蔚蓝的天空,等着她无忧无虑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