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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说中秋节的月亮份外光明,事实上亦不过尔尔,还不及这几盏人造的射灯。陈秋倚着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微微偏过脸,刻意不正眼看镜头,右手食指掂着下巴,单是纤细的尾指翘起来,一如花旦做的兰花指,做作地勾起一丝媚意。
    「这表情不错,」对面其中一个持着半专业相机的男生高叫,约十七岁,和陈秋年纪相若,他摆摆手,嚷着:「但是秋秋,神情再哀怨点吧,你可是扮月姬的。来,望着月亮,幻想你是一个由月亮来到人间、非常思乡的月之公主。」
    陈秋应了一声,揪着身上的月白色和服,往前方蹣跚走着,底下两个打灯的人也先关起灯,再抬着那笨重的射灯,一支箭似的往对面的小桥跑。这儿有小桥流水,但说穿了亦只是石屎糊出来的破桥,以及弥漫着恶臭的人工湖,湖底下尽是垃圾、死鱼、淤泥。拱桥的头中尾段都立了一座现代化的街灯,把那一丝矫情的古意撃个粉碎。
    然而这也无妨。只要拍照时避了那街灯,单影圆月、桥头和老树低垂的流苏,人们便会相信这是一个属于古代的月夜,因为没人有闲功夫去考究,只要看起来美丽,什么都可以。
    陈秋平时是不穿女装的。别说是臃肿的和服,就是普通的两片裙,他也觉得麻烦,裙底下凉晃晃的异样感只有女人才受得了。陈秋只有工作时才扮成女人——说是工作,实则不算,更确切来说,他是一个网路偶像,网名叫「秋秋」,专把一些私拍的照片放上网,久而久之竟聚了一群拥护者,他在网上混出个名堂来,而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在那些照片中,陈秋不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可以是任何一个美丽的少女。女僕、公主、女警、动画中的美丽人物、日本公主——这次他所扮的是一个来自月亮的公主,为他拍照的是一些网上识来的人。他们说「很喜欢可爱的秋秋」,又愿意为他免费拍照,说是学了摄影一两年,陈秋没怎么细想便答应了。
    为了拍下最完美的照片,他们选了农历八月十五日的夜晚,来小公园拍照。这是已近凌晨二时,庆祝中秋节的人纷纷散去。由于是难得的佳节,管理员也隻眼开隻眼闭的,没来赶他们,任他们拍照。
    陈秋拖着厚重的和服下襬,好不容易来到桥头。他一手扶住桥头,一手半举高,以肥大的衣袖遮去半张脸,侧着身子,仰视看着月亮,涂了粉红色唇蜜的唇半张,似是古代走出来、迷惘忧伤的美人。听见摄影师叫好讚赏,嚓嚓声交替响起,陈秋迷失于镁光灯和黯淡的清暉。
    一个眼波流转,不远处的长椅竟坐着一个人——这不是什么怪事,但怪就怪在那人是他的同班同学,林春。
    林春是一个书呆子,身子瘦弱,脸色青白,总是微佝着背的,整个人周围彷佛罩了一层浓雾,使人对林春的印象也是模模糊糊的,就只有那微丝细眼让人有丁点印象。陈秋与林春虽隔得颇远,可这时林春突然抬头,正正朝着陈秋的方向,那长椅旁立着一座昏黄的街灯,把林春半张青白的脸照成橙黄,另外半边脸却隐在夜色,陈秋心中突地跳了一下,随即移离眼光。
    摄影师轻声责备陈秋的失神,他抱歉地笑笑,撒着娇,摄影师也就不再计较。再过了一小时,他才拍完照,那堆网友邀陈秋去玩,他回绝了。「哈哈,秋秋,难道家里人等你过节吗?」陈秋笑嘻嘻说:「我老母去了卖咸鸭蛋,老爸在大陆不知搞什么野鸡,有人等我才奇。」
    说老实话,若不是那堆人肯为他免费拍摄,他才懒得出来。倒不是怕危险,只是无利益的事,他不屑做。
    陈秋在公厕抹去浓妆,换回普通的男装,再走出小公园时,还见到林春坐在长椅,默然不动的,尤如一个冷硬的石膏像。陈秋逕自坐在长椅的另一头,与林春隔了一段距离。结果还是先由陈秋出声:「优等生,深夜一个人坐在这儿,不怕家人担心吗?」
    林春没有答话,陈秋瞟他一眼,见他大腿上原来搁着一个方盒,细看之,那是一盒月饼,对,今天是人月两团圆的中秋。
    「你爱吃月饼?」陈秋问,林春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瞄了陈秋一眼,说话时像机械人般单调:「吃吧。我只是想在吃完月饼后,干一件事。」
    「干什么事?」
    林春掀开饼盒的盖,把一个袋装月饼递给陈秋:「吃吧。」
    「月饼,」陈秋嗤笑,撕开透明的包装袋,将月饼端在手上观看:「我不知有几百万年没吃过这东西。」幼时,家里还穷,每年中秋只买一盒蛋黄莲蓉月,每个月饼切开四角,爸妈各吃一角,他一个人独吃半个月饼。陈秋捨不得咀嚼那月饼,将之当成糖果在嘴里含着,莲蓉浆口,蛋黄咸香,饼皮有烤过的香气,直至妈责备他,他才咕嚕吞下残馀的莲蓉。
    后来爸赚得几个钱,他开始往内地跑,有一回被妈捉个正着。此后夫妇俩完全没有交流,每年中秋过后,总要丢掉数盒吃不完的传统月饼或冰皮月饼。爸妈不吃,他也渐渐不喜欢太腻的月饼。两年前,连妈也去世了。不过,只要老爸给他零用钱,陈秋就不太讲究这等小事。他相信钱并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
    在陈秋的认知中,钱,有谁攒不了?就是天真无知的女学生,只要把双腿张开,承欢于男人之下,浪叫几声,就赚得几百元了。因此,爸妈给他钱是必然的事。
    「喂,可有小刀?我想把月饼切开……」陈秋问着,可林春早已拎着一个月饼,大口吃着,陈秋见了,也就耸耸肩,一口咬下去。
    两人没有言语,他们本来就非朋友,不过班上的人总爱将他们的名字拉上关係。他们说,他与林春合起来就是「春秋时代」,说:「反正陈秋长得像个娘们,乾脆和林春结婚,生个孩子叫『战国』好了。」
    林春听了这些话,只望那些人一眼,就背着书包,微佝着背离开。他的细眼珠是一团凝滞了的黑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般死板,使人联想到能剧的面谱。
    林春已食完一个月饼,再吃第二个,陈秋忍不住说:「你这么瘦的人,吃得下两个月饼吗?」
    林春依然不应,陈秋烦闷,冷笑:「对,优等生嘛,哪有功夫跟我这种人聊天!」
    「很闷。」林春的口像蚌一样难撬,此时终于说了一句话,竟滔滔不绝起来:「这个世界真闷。一丝新意也没有。天天只是些跳楼地震杀人的新闻,看得人麻木。我想我能理解你去扮女装拍照的原因。」
    「是的。」陈秋吃完整个月饼,摸着肚皮仰天看月:「我也不知人活下来有什么意义。但是,在我穿起女装,噘着嘴装可爱时,我突然觉得世界有点趣味。」他由小到大都被人说长得似女孩,有一天他就把心一横,乾脆做一个女人。
    修眉毛、扑脂粉、扫胭脂、拔唇毛、涂唇彩,再戴上一顶及肩的长假发,往镜中一看,他真的成了个女人。陈秋拍下一些照片放上网,就有人纷纷留言赞他美,谁也没怀疑过他是一个男生。他利用父母所给的大笔零用钱,在网上搜刮不同的女装,然后请摄影师为他拍照。
    相片中,他噘着唇,扭腰摆臀,挤眉弄眼,站立时仿效少女的内八字脚。他发觉矇骗世人是一件顶有趣的事情,沉闷的人生有一点趣味。但班上的女生大多讨厌他,有一次一个女生直指着陈秋的鼻尖,来一招泼妇駡街:「你知不知羞!一个男人,还敢穿女装拍照、放上网,真噁心!八婆!」
    「呵,可是我这『八婆』化起妆来,还要胜你们三分。」陈秋笑得乐,他不介意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人生气时皱眉、扭曲着脸,眼睛瞪大如铃,丑得来十分精彩,远胜过街上一张张平白木然的脸。
    「嗯,你知道吗,我问过教中文的老头。」林春转过脸看着陈秋,那双细眼此时竟灵动起来,如幽艳的鬼火闷烧着:「我问他,既然人最后还是要死,那为什么还要求生。他被我吓倒了,搪塞一轮说因为人生有意义、人有义务帮助更多人,所以要活下去。你觉得如何?」
    陈秋撇撇嘴,心里有一套答案,又未想说出来。林春只好逕自说:「我觉得他说的都是废话。人活着,真是十分麻烦和疲倦,是否到死亡的那刻才有点刺激呢?还有,去帮人……怎不见得有其他人来帮帮我们。」
    陈秋心里想的也是这么回事。生活有如那墨汁似的人工湖,一径沉淀着污物,没有一点生气,每一天上的课早有时间表规定,每一年过的节日也有规定,他几乎可以预见明天、以至后天所发生的事。至于帮人,并不是他不想帮,而是提不起劲。
    那些饥荒水灾发生在太遥远的国度了。饿死了人吗?几百万人?淹死多少人?反正大水远远未浸到香港来。那些死亡数位亦不过是一堆数位,没有更多意义。人们说现今的年轻人冷漠,这怪不得他们,要怪,只怪这生活过于枯燥,令人提不起一点兴趣。
    「这是我人生中最后吃的一盒月饼。」林春已不知不觉的吃到最后一个月饼,双眼发直而无神地凝视黑夜下的人工湖,他梦囈似的不知说了什么。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春摇头,没有直接回应陈秋的问题:「我想要一点刺激,想做一个小实验,我之前就想过吃完这盒月饼要去干一件事。」
    陈秋像被魔法点住似的,张着嘴,无法动弹地呆看着林春,直至林春吃完最后一口,抹去嘴边的碎屑,吮去指尖的油腻,转过头瞪大眼,带着疯狂的亢奋跟陈秋说:「我想去跳楼。」
    「好啊,一起吧。」
    陈秋随林春去到一座大厦的天台,由于这是旧式大厦,管理不严,两个人很容易就潜入了天台。刚推门入去,陈秋踢到了一个东西,原来是一个绘着嫦娥的胶灯笼,还亮着白森森的灯光,被遗在这冷清的天台。
    林春扔下陈秋,走到天台的边缘处,约差五步左右便踏空。陈秋踢开那灯笼,站在林春旁边,俯瞰天地。
    就是身在高地,也不觉得城市有变得更广大。楼房如胡乱堆砌的积木,本已破旧的顏色在夜色的洗礼下,灰黑混浊。中间有些树穿插其中,硬是挤身于本已不阔的缝隙中,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就是他们年轻人的天地。
    天上没有星星,地上却星火无限。有的是橙色的街灯,一个个成了黄晕,在陈秋眼前闪烁变幻,使他头痛。楼房中紧密并列的四方窗框有的闪着白光、有的是黄光,更多的是一片漆黑。灯光有如星星,一个劲眨巴眨巴的闪动着。
    「今天不是中秋节吗?还是那么静。」陈秋说。
    「也许很多人的老爸老母都不知野到哪里去,没多少人有兴致去庆祝。」陈秋想起那个孤独的灯笼。也许那是属于一个独留家中的孩子,那孩子的父母也消失了,于是孩子只好独个儿提着灯笼乱闯上天台。
    在这个漠然的城市,就是有两个中学生在这节日中自杀,也算不上是什么轰动的事情了。
    「十秒后,一起跳下去。」林春踏前两步,只消一步,他便会掉入地狱。陈秋笑着跟随林春的步伐,扬起手说:「要握手一起跳下去吗?」林春只是僵直着身子,眼也不眨的盯着陈秋,半晌,陈秋自动垂下手。
    「陈秋,我之前给我的父母传了手机短讯,当是遗言,你也要先留下遗言吗?」
    「啊,对,当然要!」陈秋掏出手机,登上网站,飞快地敲下一串话:秋秋要去一个神秘的地方,很刺激啊!是去……死呢!那各位,再见了哟。
    「好了,可以了。」陈秋将手机放回裤袋,负责数秒数的人是林春。
    一、 二、三……
    陈秋踏前一步,闔上眼帘,脑中一片空白,掌心却沁出一阵濡湿。
    四、五、六……
    仅是数了六秒,陈秋却觉得长似几个小时。想起一些试过濒死的人说,在他们与死亡最接近的那刻,脑中万马奔腾的闪过无数的片段,由小到大,重要的、以至无关痛痒的事,全数在几秒之内倒带、重演。
    但陈秋的脑袋仍然是空白的。他记不起父母的样子,两人的容顏均只是两块平凡的肉色,记不起朋友的脸、记不起任何人的脸——只除了陈秋自己的脸容:装成女人的他、娇艳微笑的他,这是他枯燥的生活中仅有的异彩。
    七、八、九……
    还只有一秒。陈秋想,他死了之后,谁会为他流泪。老母是不会的,老爸也不会,他们只爱牌和女人。那一堆爱着「秋秋」的网友呢?他们爱的只是「秋秋」,这怪不得他们,因为他们甚至连「陈秋」的存在也不知,在网上,不会有哪个白痴揭自己的底牌,大家躲在一个安全的透明房间中,进行有限度的接触,谁也伤不了谁,谁也不爱谁。
    就是陈秋死了,也不会有人到陈秋的网站,向眾人宣佈秋秋死去的事,而随着时间过去,大家自然而然的遗忘了秋秋,世界依样运作。
    十。
    陈秋依旧紧合着眼,一阵阵劲风迎面打过来,头发适数往后飞,背上的汗却仍汨汨渗出,脑中是一片死寂漆黑,可是,却没有意想之中的离心力。
    他睁开眼,往旁边望,恰好对上林春幼长漠然的眼,对视几秒,他俩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出来,陈秋笑得不能自己,捧着肚子仰前,蹲下来,林春跟他一样,也坐下来,枕着陈秋的肩。
    陈秋不意往上望,见到了月亮。这儿没有街灯竖立,也没有任何日光灯,只有那道门旁边黯淡孤零的灯笼,使月亮看起来竟是前所来有的大,果真如银盘般洁净。
    「喂,我不是说过,我要做一个实验吗?」林春笑得没气,尤自虚喘着。
    「你所谓的实验,就是拉一个傻子陪你去跳楼吗?」陈秋不气。他没打算质问林春为何他不跳下去,或者是说「如果我跳了下去,那怎么办」之类的话。他在答应林春时,真有想死的念头,但后来改变主意,没跳下去,自己的生命当然由本人负责,与人无干,就是他自己跳了下去,而林春没跳下去,他也不会怪林春。因为是他自己决定跳下去,没人需要为他负责,正如他不需要为任何人的生命负责。
    「不是。我的实验只是向父母传一个短讯,写着『我要去死,勿念。儿绝笔』,看看我父母会有什么反应。」林春扶着额,半掩着眼,低说:「过了四小时,他们谁也没有来找我。」
    陈秋噗哧一笑:「不然呢?你期待什么?」林春不语。
    「也许你的父母都去了过节。」
    「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他们各有各玩,就只有我一个人去死。」林春想着,不觉嘲笑自己,又说:「但是刚才感受了前所未有的刺激,不也是一项绝妙的享受吗?」
    「也对,我想没多少人会在中秋节有寻死的经歷,这值得炫耀好些日子了。」陈秋摊开手,站起来,也拉起林春的手助他一把。他俩便悄然离开天台。
    「林春,我在想,如果我上得了月亮,看见这么美丽的地球,或者会被这种美引诱我跳下去。到时我大概成了太空废物吧?」
    「那种事,没所谓。」到了楼下,林春独个儿走开了,只举手挥挥算是跟陈秋道别,身子也没转过来。
    回家路上,陈秋以手机上网,快速输入一串留言:秋秋刚去了一个可怕的地方呢……地狱啊!因为太可怕,于是又回来人间了呢,多多指教哟。
    几分鐘后,又有网友留言:秋秋就算当了鬼,也会一样美美的啦!啊,虽然晚了点,中秋节快乐喔!应该在地狱吃过月饼了吧?或许是用人肉做馅的,哈哈哈。
    陈秋微笑回復:不,依然是双黄莲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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