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她也清楚明白,邓安对她、对邓跃仁至义尽。但是,他不是她的儿子,他一直,也是以晚辈身份待她而已。
一个自信强大坚持底线的人,总是会让别人情不自禁地尊重或者——有所忌惮。
邓安温和地说好的,并没有就这事发表意见,邓跃母亲嚅嚅一会儿,便挂了电话。
邓安其实并不觉得邓跃会想不开,但是那是他的兄弟,冲击肯定是大的,他马上打电话给邓跃,邓跃沉默了一会儿,约好了在邓安家里喝酒。
邓跃并没有表现出对邓安早知真相却没有告诉他的怨怪,他只是进门的时候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邓安说:“和你第一次见面之前。”
邓跃怔了一怔,那么遥远,他完全不记得,大部分婴儿的记忆从三岁开始,他并非早慧儿。在邓跃的记忆里,邓安和他仿佛从他生下来便在一起了。
邓安安抚地看着他:“你那时才两岁。”
邓跃不由说:“你一直待我如亲兄弟。”
邓安不以为然:“我向来不觉得血缘有什么举足轻重的地位。你当然是我的兄弟,在法律上,在感情上,这还不足够吗?”
邓跃身为一个大男人,没办法去泣血忧伤自己的身世,但是心里怎么可能没有别扭和失望,特别是,他隐隐约约也从母亲的叙述中知道生父之不堪——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小时候从来不去外婆家,因为母亲是假婚逃离乡土。
邓安也知道邓跃母亲不可能把他生父的恶行一一说出来,他也不打算。可是想到颜子真当时误会之后的隐忍和难受,想到颜子真母亲因为此人遭受的极大痛苦,不禁叹了口气。
邓跃也长长地叹了口气,由衷地说:“邓安,谢谢你。”
邓安想了一想,提醒他:“你还有一个姑姑,在上海一家公司当副总裁,很想让你认祖归宗。这件事我不知道你妈妈跟你说过没有,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邓跃毫不犹豫:“我永远姓邓。”
他想过为什么邓丛恩没有选择一直瞒着他的身世,可是他很快就找回理智,冷静地明白,自己已经是成年人,应该被告知真相。
但是,他永远会记得邓家对他的爱。邓丛恩、邓安、邓丛恩的妹妹……他们从来没有表示过他不是他们的家人,就像邓安记得的一样,他也记得当年去美国姑姑家,邓安把她的一套骨瓷餐具打破,姑姑懒洋洋地笑:莫不是弄错了吧,邓跃才像哥哥啊,来邓安,叫哥哥。牵着他的手追着窘迫的十一岁邓安:来来来,叫哥哥。全屋子的人都笑翻。
细细回忆,一点破绽也无,一点不同也无。
他想起这些年对邓丛恩的误会和怨恨,心中羞愧无比。
邓安倒了一杯酒给他:“你别想这么多,邓丛恩心里是真当你是他小儿子,他也是真喜欢你。”
邓跃笑:“我知道。”
邓丛恩还在江城,邓跃说:“邓安,我们一起陪爸爸吃个饭吧。”
邓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好。”
颜子真是在邓丛恩走后才听邓安说邓跃知道了身世。她当然也见了邓丛恩。刚开始她有点尴尬,邓丛恩却一直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还笑嘻嘻地说:“邓安,她现在还那样捉弄你吗?”
不等邓安回答,马上又跟她说:“别停止。”
邓安闲闲地说:“我乐意。”
邓丛恩大笑,然后一脸惆怅和向往:“能找到一个擅长捉弄人的活泼有趣美丽女朋友,真是叫人羡慕呢。”
颜子真简直只能笑哭。
送走邓丛恩后,邓安才对颜子真说了邓丛恩回江城的目的。
颜子真几乎马上就明白了邓安的用意。她按捺住心中的汹涌,拉住邓安的手,一语不发。
半天,才说:“其实……”
邓安握紧她的手,笑:“有一句话呢,叫做女友如手足,兄弟如衣裳。”
他满眼里都是戏谑,颜子真当然知道不会如此,她从不试练旁人,因知道人性经不起试练,但由此意外地知道邓安的用心,格外感动。
她看着他,笑:“现在男色时代,你这么说也没错。”
邓安敲敲她的额头:“想这么多。”
颜子真笑眯眯:“这种事嘛,我通常会想很多,很多,很多。”
邓安一手握住颜子真的手,懒懒地仰靠在沙发上,另一手托着后脑,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身为一个作家必须具备的工作需求,还未必是天赋。”
见颜子真瞪着他,补充一句:“天赋的意思是,你会想得更多。”
颜子真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茶杯,还有半杯红茶,心痒痒地想:泼上去吧泼上去吧泼上去吧。
邓安笑:“你家的位置很不错,楼下就是商业圈,待会儿陪我下去买几件衣服吧?”
颜子真知道不能接口,可是不由自主圆圆的眼睛出卖了好奇的心思。
邓安善解人意地解释:“红茶泼在身上的话茶渍不容易清理,我会需要换衣服,当然,不换也可以,我一点也不介意在这里过夜。”
这下子颜子真连茶杯都想扔过去了。
邓安哈哈大笑。
他站起来,把颜子真手上的茶杯拿过来放在茶几上,一手轻轻按住她的背,微微使力便把颜子真轻轻拥在怀里,颜子真的头抵在他的肩胛,那里有一个颈窝,她不由自主抬手按在那里,听到邓安说:“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那时候对你说拒绝的话,其实说完了就后悔。
颜子真轻轻笑着,往前微倾靠在他身上,这一刻如此温柔缱绻,幸福得不忍出声,只怕打扰了时光。
她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
邓安没有理会她,只闭着眼,手掌处是女孩子纤秾合度的腰和薄薄的背,她纤长的身子微微放软了倚在自己身前,发丝在下巴和脖子处拂动,说话呼吸间气息暖暖地吹到颈窝里,偏偏她一支凉凉的手指又按在那里无意识地转动,十分暧昧,可是又十分舒服。
邓安想,原来这就是幸福。
☆、119|05|22|
卫音希这些天觉得有些奇怪,她是那种走在路上完全心无旁骛的人,就是这样也能感觉到仿佛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茫然地回头时,能看到有人装作无事转过头,有人却毫不在乎地看着她笑,笑容暧昧不清——都是她不认识的校园里的同学,叫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次数多了,她心生疑惑,后来连班上有些同学都会嬉笑着看着她小声说话,等她走近了便停止,那些同学都是和她不大熟的——她和班上的同学也是一半熟一半不大熟。她又不好意思去问相熟的同学。
终于有一次和卓谦一起看书时,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他:“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有些怪?”
卓谦呆了一下,在这一点上卫音希是很敏感的,马上就明白卓谦知道些什么,追问:“什么事?”
卓谦是听到一些传言,有些为难,卫音希盯着他,顶了一会儿,顶不住,卓谦叹了口气:“是有些关于你的谣言。”
卫音希睁大眼睛,十分震惊:“我的谣言?什么谣言?”她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太多的朋友,一向来与世无争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能有什么谣言?而这谣言竟然传得满校皆知,她几乎完全无法相信。
卓谦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卫音希第一次粗暴地打断他:“什么谣言?我要知道。”
卓谦想了一想,坦然说:“我其实也想着告诉你比较好,只是比较难听。”他又停顿了一会,才说:“谣言说,你和你的姐夫在一起;还说,你……以前不交男朋友是因为你是性向问题。”
卫音希完全傻住了,过了一会儿,心中的怒火和屈辱腾然而起,她跳起来,愤怒地问:“这是谁说的?这是谁说的?!”
卓谦从没见过这样的卫音希,愤怒和屈辱使得她雪白的小脸变得通红,一双眼中的怒火简直要蓬然烧将出来,她紧绷着身子,咬紧了牙关,瞪着自己,似一头受到攻击的小兽,竖起全身的毛。
卓谦捉住她的肩膀,有力地说;“你知道这是谣言,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我们、我们班上你认识的人都知道这是谣言!”
卫音希僵着身子,许久,她颤着声音说:“谣言总有个源头。”
卓谦犹豫了一下:“我和兄弟们都在找,可是学校里人太多,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同我们合作的,你又从来没得罪过人,就算是你拒绝过的男生,他们也都否认了。而且,学校里没有什么人知道颜子真是你姐姐。”
所以,就算有人以为卫音希和邓跃比较亲近,也不会说邓跃是她的姐夫,因为卫音希根本不会同任何人说邓跃是她姐夫——在卫音希和颜子真姐妹相认之前,他们就已经分手了。
卫音希就算在极度愤怒之中,脑子也异常清晰,她很快反应过来,看着卓谦:“你是说……”
卓谦没有说话,卫音希却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她们。”
知道颜子真是她姐姐的,只有三个室友。
如果说这个谣言对卫音希是个太大的打击,那么,谣言由身边挚友传出,才是致命的。
卫音希转身就走。走了一半,回过身,说:“谣言是胡说八道,也许只是胡乱说的,说和姐夫什么的……”
卓谦隔了几米的距离看着她,神情里带着十分的怜惜,卫音希说不下去,谣言其实并非无根,卫音希没有兄弟姐妹,连堂表兄弟姐妹都无,若不是知道颜子真和她的关系,要传,也不会传这样的谣言。
而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谣言针对她?为什么室友统统瞒着她?比谣言更可怕的,是孤立。
卫音希站在原地,瘦长的身影看上去凄惶无依。卓谦忍不住拔脚跑过去,却见她抿了抿嘴,脸上现出倔强的表情,蓦地里转身大步往宿舍楼走。
宿舍里只有曾慧永在电脑前绘图。
卫音希站在那里良久,曾慧永纹丝不动,以往她总会抬头瞪她一眼。
卫音希恍然觉得,好像已经有不少日子,曾慧永不再和她亲昵地一起玩耍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竟不记得。
许久之后,卫音希哑着声音说:“慧永。”
曾慧永抬头,看见卫音希惨白的脸,默不作声地低头,小心地把电脑中的图画一笔一笔描完,保存。
才站起来,看着卫音希。
卫音希看着她做完这些动作,她的心慢慢地又冷又热,她张了张嘴,却出不了声。只是看着曾慧永。
曾慧永等着她说话,很耐心。
卫音希终于出了声,却说:“你……你这个系列,还没做完吗?”
曾慧永没有说话,只淡淡地看着她,卫音希的手紧抓住桌角,纤细的手指泛白。
曾慧永忽然笑了:“是,是我。”
卫音希的手指松下来,心中一片冰凉,无处逃避,呆呆地看着曾慧永,轻声问:“为什么?”
曾慧永沉默,然后关电脑,听到电脑轻轻一声“嗒”停止运转,她才说:“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卫音希,你真的想知道?”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讽刺。
卫音希咬了咬唇,为这陌生的语气难受,却依然扬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好友。
曾慧永并不闪躲,说:“卫音希,因为我看错了你。我一直拿你当好朋友,你刚进校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我带你买绘画本,教你分辨品质最好的绘本,介绍各种流派给你,找到好的技法都和你一起分享,认识前几届优秀的同学和你一起去学习,发现有特点的老师从来和你一起去请教,邓跃的计算机绘图软件教得好,我央求你几百遍你也不肯选修,我就自己学会了再教你基础软件……”她打断卫音希想要的反驳,继续说:“不,我不是要你感恩,我说过我当你是好朋友,我愿意这样做,我觉得和好朋友分享一切是应该的。可是你呢?”
曾慧永淡淡地说:“你认识了温公子,那是因为邓跃,我也没想过要沾光,可是这一年多来你一直跟温公子学习,让他送你的习作四处参赛,但是你从来没想过我也许也想要学习想要提高,我等了一年,你没有提过一句让我也认识温公子。好,我不沾光。但是邓跃呢?我问过你,邓跃和颜子真分手了,我可不可以去追求他,有没有其它问题,你说没有。好的,我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你知道我喜欢了他多长时间,但是你竟然不告诉我他喜欢的是你,是因为喜欢你才和颜子真分手的。我再次告诉自己你应该不知道这件事的,你应该不知道的……”她抬起头,冷冷地说:“可是你原来是知道的。卫音希,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我的自尊我的骄傲全被你踩在脚下,你从来也没把我当成朋友。
卫音希怔住,她张大嘴,想说话,却不知道怎么说。
曾慧永看着她,目光凌厉,神情倔强,仍有一丝愤恨。
卫音希找到自己的声音,哑声说:“不是,我不知道邓跃,你为什么会说邓跃喜欢我?”
曾慧永蓦地发出一声冷笑:“你不知道?我但愿我相信你不知道。你也是一个女孩,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得相信你真是蕾丝边了。”她讽刺地看着曾经的好友,“邓跃忽然当了我们班的辅导员,还一反常态搞这么多各种各样的活动,我还那么高兴,觉得有了机会接近他,是啊,我是接近了她,却是他用来了解你的工具,他和我说话,目光总是看向你,你后来不去参加活动,他的目光也总是流连在我们坐的这一角,我去迎他的目光,却总是落空,然后我发现他看的是你最常坐的位子,然后神情是那么失望。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后来去爬山,你还记得吗?你从山上滑下去,我是故意让你走在滑脚的台阶边上,然后不让你抓到我的手臂的。你果然滑了下去,然后我看到邓跃比任何人更快地跑过来,一刻也等不得地爬下去救你,背着你下山——天知道那里根本没什么危险。可是他的表情……我看到他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果然,我猜到的是真的。”
“还有,那份那么厚的留学资料。”曾慧永笑出声来,那笑声连卫音希都觉得难受,“那天上课,我在道路边,看着你们从教研楼往教学楼走,并肩笑谈,你笑得像朵花儿一样。然后你给我看那份资料,那全是你以前和我们说过的内容,全部是你想去的地方、你想要接受的风格、你想要的老师……我想,你和你姐姐、邓跃在一起时,谈起来的也是这些内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