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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睡得很沉,梦到了儿时的一些片段。
    梦中的自己总是在奔跑,有时是被恶狗追着跑,有时是被坏孩子拿着棍子或石头撵着跑,有时是被不知名的怪影缠着跑。
    梦中她总是跑不动,吓得直哭,大声地喊着“娘亲,娘亲!”然后师傅出现了,师傅说:“以后你不能再叫我娘亲了,要叫我师傅,知道么?”
    她不懂,明明是她的娘亲,为什么不能再叫?
    再早一些的记忆已经模糊得追不出一丝端倪,她能记得的,就是七八岁时和师傅一起走在流浪乞讨路上的情景。
    师傅告诉她,只能向穷人乞讨,不能向富人乞讨,因为穷人的施舍是同情,富人的施舍是打发猪狗。
    “不能要饭就要折了骨头。”
    私下里,师傅如此郑重的告诫她。
    师傅是一个外表谦顺而内心自尊的女子,她教会夏芩的第一课,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也不能丢弃尊严。
    记忆中,似乎有好多年她们总是受饥饿困扰,然而最困扰还不是饥饿,而是只有她能看见的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场景。
    衣衫褴褛面目呆滞的老人,脸色惨白唧唧咯咯地笑着到处咬人的小孩,全身是血面目狰狞的男人,还成群结队到处乱飘的半截人……
    好恐怖,好恐怖,恐怖得常常让她半夜尖叫着哭醒。
    后来,还是一位过路的老道士惊诧叹息地告诉师傅:“这孩子有阴阳眼,能看得见鬼魂。”
    “怎么可能,她以前好好的,从不这样。”师傅急切。
    老道士默然片刻,抚着一缕长须,慢慢道:“有些人的阴阳眼并非天生,如果他经过生死大难也可能会有,这孩子经过生死大难吗?”
    师傅沉默了。
    老道士在随身的褡裢里翻了翻,翻出一串不甚规整的佛珠递给师傅,说:“这是贫道行走四方时,一位西藏喇嘛临死前送与贫道的,据说由几十位高僧的眉轮骨磨成,极为珍贵,很能辟邪,可我一个道士留着这佛家的东西也是无用,就送给你们吧。”
    师傅感激涕零地接过。
    道士又摸出两张符纸,说:“这张可以收服一般的鬼魂,这张可以阻止鬼魂靠近,让她学着画吧……唉,画符也需要灵气的,就看她的造化吧。”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串佛珠的启示,后来她们终于找到的落脚处,就是一处山腰处的小寺庙。
    这是一个叫松山镇的地方,背山临水,那个寺庙据说之前曾是一位隐士的居处,隐士死后才改成寺庙。大荒之年,和尚都跑光了,再后,一位老尼在这里驻守了许多年。
    她们和老尼生活在一起,老尼去世后,师傅便成了寺庙的庙主。
    在她们一路流浪时,师傅就常常一边乞讨一边用微薄的医术为那些同样穷得看不起病的村民免费看病,渐渐的,在穷人中,师傅便积累起了一些名声,被人称为“善人”。
    到松山寺后,师傅正式出家,法号定逸,一边潜心修习佛法,一边自学医术,继续为乡民免费看病。再后,甚至连当地县令都听说了她,把寺庙周围的土地划为庙里的财产,从此,她们便再也不用挨饿,正式安家落户了。
    夏芩十四岁时,师傅又收了两名弟子,一名比夏芩大四岁,一名与夏芩同岁,可按入门时间,夏芩只能居大弟子之位。
    三个人中,只有夏芩坚持不肯落发,而师傅竟也没有勉强,师傅说:“出世是修行,入世也是修行,修佛从来不是无所作为,解人病苦是功德,帮人超度也是功德。”
    那时的夏芩,已偶尔会帮心愿未了的鬼魂传话,助他们早日解脱,早入轮回。
    可师傅的话落在别人耳中,就成了一种偏袒,她的带发修行便成了特立独行。
    三个弟子中,也只有夏芩像师傅一样识文断字,经常读书,而且还每天练字,无形中,又和其他两位弟子形成很深的隔阂。
    更别说,她还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当两位师妹知道她的这项特质后,看她的目光便由疏离戒备变成了隐隐的畏惧。
    好像不是她能看到那些东西,而是随身带着那些东西。
    于是,渐渐的,便形成她如今这般地位超然而又孤立的大弟子处境。
    一夜沉眠,次日醒来,天已微曦,夏芩起身洗漱。
    屋内的水缸已经见底,夏芩迷糊着脸来到厨房,迷糊着脸打了水到门外去洗。
    手还未接触到水面,便见原本清浅的盆装水发生了让人难以理解的变化,好像突然间变得幽深浩渺起来,隐隐的还能看见许多不明漂浮物。更怪异的是,中间部分竟然违背常理地向上涌起,涌成一朵巨大的水蘑菇,而后在那朵形貌拉风的水蘑菇中,一个浑身水草肤色惨白面目奇诡的男人慢慢浮现,男人操着那种让人汗毛直立的声调慢吞吞地问她:“我说,那个事,你什么时候去办?”
    夏芩猝不及防地一脚跌倒,蓦然受惊之下,大睁着双眼,失声了。
    ☆、第3章 水中鬼(3)
    第3章
    松山寺结构简单,前面是佛堂,后面是住房,厨房离得稍远,可是离得再远,那也是属于佛祖的地盘,一个水鬼敢这么大刺刺地出现,着实有点不知好歹。
    可指望一个经年滞留不按规矩投生的水鬼知好歹,夏芩觉得,自己基本上也属于“脑袋被门夹了”。
    最初的惊恐过去,便是蓬勃上涌的怒火,可还没等她发作出来,水鬼便慢悠悠地添了一句:“哦,吓到了,对不住,我忘了自己长相有多喜人。”
    夏芩:“……”
    她突然觉得,在对方那张仿若遭了天灾*让人不忍卒视的脸上,出现一种“哎哟,恶作剧成功,好有趣哟”的低级趣味表情。
    被一夜灰尘两眼眼屎一早恶意糊了一脸的夏芩,顶着一张冷冰冰的硬壳似的面孔,头也不回地来到最偏僻的一间厢房,径直抽出一支笔,对随后而来的水鬼面无表情地说道:“说罢,你还有什么话,我现在就写。”
    水鬼在这间不大的房间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飘荡了一圈,才落到夏芩的桌前,瞟着桌上那张铺开的信笺,说道:“你就用这种方法为别人传达心愿?”
    夏芩木着脸没吭声。
    水鬼慢吞吞地评价:“哦,挺古朴,挺文雅,挺无所作为。”
    夏芩:“……”
    她寒着脸把笔一掷,说道:“你到底是让写还是不让写?”
    气怒之下,连恐惧也忘了,目光直直射向面前的水鬼,这一看之下,便发现,该水鬼似乎有点不一样了,他身上披覆的水草少了些,嘴唇也长出来一半……好像更吓人了,夏芩硬生生地别开目光。
    水鬼说:“我不要信笺传话,我要你亲自去传。”
    夏芩:“你太……”
    水鬼慢悠悠地点出:“我付了酬劳,十两银子外加一个脱身计。”
    夏芩:“……”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真是亘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夏芩:“那你也要考虑一下我身为凡人的能力吧,我才十六岁,还没有出过远门……”
    水鬼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不远,至少没有你被拐卖时跑的地方远。”
    夏芩:“……”
    松山镇隶属章德府松山县,水鬼所说的不远的地方就是指松山县县城的某个富商人家。
    夏芩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心中排列了一下,说道:“头两日我要先给师傅请名医并到官府走一趟,你的事至少要排到三日后。”
    在升斗小民心中,官府是一种高高在上让人很敬畏很戒惧的存在,可按路线远近,官府是她要走的第一站。
    夏芩向画中君请教:“到了官衙,我该怎么做?”
    画中君:“击鼓上堂呈状纸。”
    夏芩登时头皮发麻,暗搓搓地紧张了一会儿,问道:“有没有能动静小一点儿的?”
    画中君:“也可以不呈状纸,直接对县令大人口述。”
    夏芩:“……”
    她突然有点后悔说出报告官府的话了。
    早早地辞别山门,到山下相熟的人家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心惊胆战地来到县城。到了县衙问口,巍颤颤地看着衙前高大的门楣,威武的石狮和黑森森的匾额,心神混乱。
    她像个忧郁诗人似的在衙前踟蹰逡巡良久,一身扎眼的比丘尼装引得路人回头观望,连那趁机偷闲的官差也给惊动了,远远地冲她道:“喂!那个姑娘,我说那个尼姑娘,你有什么事么?这里可不是化斋打秋风的地方。”
    夏芩:“……”
    她的心忽然奇异地安定下来,堪堪地拿捏出一副温雅谦顺的模样,低头行礼:“官差大哥,我要见县令大人,有事上报。”
    “哟呵,小姑娘嘴还挺甜,”官差走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双眸晶亮,调笑道,“看你的打扮,不是应该叫我施主么,怎么叫大哥?”
    “……”夏芩沉吟片刻,从善如流道,“官差大哥施主,请问县令施主在么?民女两日前不小心遭遇了一伙人贩子施主,险些被人贩子施主拐卖了去,后来民女侥幸脱身,一气之下把跟着民女的一个人贩子施主卖给了一个乞丐施主,可其他的人贩子施主仍在,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少女施主被害,所以民女才要报告县令大人施主,请尽快去抓那些人贩子施主。”
    官差:“……”
    官差大哥终于被成功地绕晕了,他看着夏芩,说道:“嘿,你这个小姑娘!……县令大人不在,上一届县令离任了,下一届县令还没到,你找谁去。”
    夏芩恭恭敬敬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递给官差:“那劳烦官差大哥施主转交给新任县令施主,这个事最好不要拖,因为人贩子施主们还在法外逍遥呢。”
    官差大哥呆呆地接过那张郑重其事的状纸,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似,口中还是那一句:“嘿,你这个小姑娘。”
    然后在官差大哥那说不清是惊奇还是怪异的目光中,夏芩再次优雅地行礼,然后翩然离开。
    直到再次上车,画中君才飘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袍裾无风自动,对她微笑:“你刚才应对官差应对得不错。”
    夏芩赧然:“先生刚才都听见了?”
    前面赶车的陈二郎诧异地回过头来,说:“俺离得那么远,能听见啥,就看见你和一个官老爷说话,没什么事吧?”
    画中君温声回答她:“正是,因为官衙和官差身上的刀剑都带有煞气,所以我没有现身,你做得很好。”
    夏芩红着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前面的陈二郎依旧在自说自话:“俺来的时候,俺那妹子,惠娘,你知道吧,和你小师妹慧心很相熟的,还嘱咐我,让我路上多留点心,能帮就帮帮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在外不方便。可我一见到当官的就腿软,真是没用。”
    说完颓丧地低下了头。
    夏芩这才分神注意到他,一时间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感动,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对对她而言不过泛泛的兄妹会这样看顾她,心中顿时溢满复杂的情绪,说道:“谢谢你们,让你们这样费心。”
    陈二郎挠了挠头,憨厚道:“这有什么,乡里乡亲的,再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画中君默然地伫立一旁。
    有了之前打听的基础,这次找名医找得很快。
    听了夏芩的诉求,程大夫二话不说,吩咐徒弟:“把我的医药箱拿来,我们现在就走。”
    小徒弟急道:“可是师傅还没吃饭呢。”
    夏芩吃了一惊,此时差不多已是申时,早过了午饭时间不知多久,夏芩特意等他把最后一个病人打发走才上去搭话,却没有想到这位名医竟然忙得连饭都没顾得上吃。
    程大夫面色平淡道:“无妨,去厨房拿两个烧饼来,路上再吃。”
    到了车上,程大夫详细地询问了一番师傅的病情,然后便不再说话了,坦然地接过徒弟递过来的烧饼。
    画中君在旁叹息:“他的父亲我听说过,是一位备受称道的仁医,如今看来,他也颇有乃父之风。”
    夏芩默然点头。
    到了松山寺,天已近晚,天空曳出锦带般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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