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既明先是被火灼得触目所见皆是红色,又被风刮得晕头转向,好容易回过神来,只见金翅大鹏雕那牙缝里还挂着断臂残肢血肉模糊的腥臭大嘴已近在眼前,简直呆住了。
羲武一把搂住他的腰,使尽全力往下一沉,呼啸着的火焰从二人上方滑过,他们堪堪躲过了妖物的攻击。
金翅大鹏雕的身形太过庞大,一展翅就已去千米,掉头再回尚需时间,给了苏既明和羲武片刻喘息的机会。
方才那张令人作呕的大嘴的画面虽一闪而过,却深深印在了苏既明的脑海中。那么多的血,残破的人体,这只妖怪才刚刚出土,就已经吞噬了上百条人命!每天缠着他下棋的老祭司,带他去海边捡珍珠的小姑娘,缠着他听故事的小男孩……那些人的音容笑貌犹在面前,可方才短短一瞬,苏既明似乎在妖物的嘴里看到了这些人破碎的断肢和只剩下一半的脑袋。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真的,真的没了。除了给生者留下痛苦,便不剩下任何东西。
强烈的悲怆充满了苏既明的心头,金翅大鹏雕再一次扭头回来,朝着二人进攻之时,苏既明大喝一声,将手中的龙骨剑朝着金翅大鹏雕所在的方向猛劈了过去!
只见一道白光斩向巨妖,那妖物的翅膀被白光触及,翅上的熊熊烈火瞬间被掐灭,它惨叫一声,翅上多了一道伤痕,飞行的方向被改变,几乎擦着地滑了过去!
苏既明也没想到自己急火攻心之时发泄的一斩竟有如此威力。羲武与金翅大鹏雕酣战良久,都只给大鹏雕留下几道小伤,这龙骨的力量着实不可小觑。
须知龙与金翅大鹏雕乃是不共戴天之宿敌,大鹏雕战力非凡,唯有龙能克制它。因此它便爱以刚孵化的幼龙为食,以免天敌长大对自己造成威胁。这一只金翅大鹏雕被封印太久,力量远不及鼎盛时期,而这根龙骨乃是战龙之精魄所化,威力犹在,因此对金翅大鹏雕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金翅大鹏雕受伤,感受到了天敌的力量,疯了一般反扑回来,一心想要毁掉苏既明手中那根龙骨!
羲武带着苏既明狼狈不堪地躲闪着,根本腾不出余力再行攻击,能够守住已是极为艰难。
苏既明心急得发痛。他想不到龙骨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也想不到终于伤到金翅大鹏雕之后,金翅大鹏雕恢复得那么快,且越来越凶猛。难不成,这妖物真的就无法对付?他们所有的人,今日要丧生此地了吗?
狂躁的金翅大鹏力量比先前更甚,它身上的火被它带起的风裹挟着如箭雨般朝着苏既明和羲武射来,一道火擦着苏既明衣角飞过,立刻将他的袍子燃了起来!
这火乃是妖火,羲武试图用风压灭,火却越烧越旺,烫得苏既明剧痛无比,连忙脱去衣服丢开。
风越来越大,火点越来越密集,金翅大鹏雕不断冲向苏既明,羲武再拉他不住,一股强风将二人分开,苏既明一头坠下海去!
“天涯!”羲武急得大叫道!
这东南西北四处刮的风乱成了一团,苏既明落到海面上,又被风托住,他亦分不清究竟是大鹏雕带起的风还是羲武操纵的风,只觉得这风活得像个人一般,突然又被重重推了下肩膀,头朝下跌入海中,呛了两口咸涩的海水。他浮出海面,大鹏雕正在海上盘旋,伺机继续进攻。
苏既明向方才那般挥动着龙骨剑朝大鹏雕劈砍,然而龙骨带出的白光被大鹏雕轻松避开了。它有了前车之鉴,格外关注着那根龙骨,苏既明根本无法再轻松伤到它。
金翅大鹏雕瞅准时机,猎鹰捕食般猛地降下,利爪朝着苏既明抓去!
苏既明人在水中,无法自如行动,大鹏雕巨大的钩爪能轻松抓起一条战船,他如何躲得开?急急忙忙挣扎起来,想像羲武那样御风而行,可即使有龙骨在身,他亦掌控不了风与水。眼看大鹏雕巨大的钩爪已经覆盖了他的头顶,下一刻就要合起将他碾碎,一道强劲的风刃飞过来,正割在大鹏雕趾上,划开一道伤口,蓝色的妖血流了出来。
这一道风刃让大鹏雕的钩爪抖了一抖,攻击迟缓片刻,给了苏既明苟延残喘的机会。他挣扎着半个身子浮在海面上,龙骨剑朝着妖物的钩爪刺去!
龙气刺伤了金翅大鹏雕的钩爪,它哀叫着离开,暂时放弃了攻击苏既明的打算。
羲武立刻落到海上,一把拉起苏既明,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他一个字没有说,但苏既明感觉到羲武的紧张。方才若不是他及时搭救,苏既明就要丧生于雕爪之下了,这样的惊吓让他的心脏几乎停跳。
而苏既明却望着自己手中的龙骨发呆。
他能够感觉到龙骨那强大的力量,然而几次攻击之后,他也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驾驭这股力量。方才他赶到海边时羲武正处于危险之中,他来不及多想就投入了战斗。他本想与羲武一起并肩作战,可这样的东西拿在他手里只是浪费。羲武乃是拥有龙的血脉的大祭司,假若将龙骨给他,他或许会有驾驭这力量的方法!
苏既明一把将龙骨塞到羲武手中:“你拿着!”
羲武略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里又是火烧又是狂风,苏既明之所以能支撑住,全赖这根龙骨所赐,失去龙骨,他就恢复了肉体凡胎,只怕自身难保。
“我驾驭不了,你试试。打败那妖怪,只有靠它了!”
羲武没有立刻接。一番战斗之后他亦发现苏既明或许不能发挥出龙骨真正的力量,可是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他不敢让龙骨离开苏既明。
苏既明看穿了他的担忧,道:“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你送我回岸上,我会躲起来。”
羲武用力皱了下眉头。拖累这两个字如针般扎了下他的耳朵。苏既明所指的应当是情蛊。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茬,他全然只是担心苏既明,却不料苏既明更怕会因情蛊影响他。然而此时他没有时间阐明自己的心意了。
苏既明见他不肯接,一把将龙骨丢进他怀里。羲武不得不接了,手指在触及龙骨的刹那,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贯通他的四肢百骸!
☆、 第四十九章
方才与金翅大鹏雕战斗良久,羲武早已疲了,虽还强撑着,但精神的萎靡无法掩盖。然而拿到龙骨之后,他全身突然绽出一股清冽刚强的气,人又变得神采奕奕,简直充满王者风范。
龙骨一离手,苏既明却立刻感到了痛苦。这海水被金翅大鹏雕的火烧得几乎沸腾,连风都是夹着火气的,方才有龙骨护体,苏既明尚能承受,此刻失了保护,剧痛顺着他的脊椎一路往上,令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得到了龙骨,羲武只觉自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他立刻用风包裹住苏既明,为他屏蔽了刀山火海。
苏既明隐忍道:“你送我回岸上吧。”便是想与羲武并肩作战,没有龙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留在此处唯恐拖累了羲武,在应付金翅大鹏雕的同时还要分出精神来保护他,他宁可自己找一处地方躲起来。
羲武惜字如金:“不必。”
从前祥和安宁的乌蛮寨已成了一片火海,所有的建筑、树木都被烧着,浓烟滚滚,岸上只比海里更危险。他不会让苏既明离开他的视线,否则他才真的会无心战斗。
护住了苏既明,羲武握着龙骨,眼观鼻鼻观心,全心全意地感受起了龙骨的力量。
在天上盘旋的金翅大鹏雕忽觉一股龙气冲天,来自于天敌的气息让它本能地感受到强烈的威胁,愈发躁动,连续凄厉地鸣叫起来。然而这股龙气让它心怀忌惮,踌躇着没有再立刻进行攻击。
很快,金翅大鹏雕越来越焦躁。它感觉到下方的力量正在变强,对它的威慑也愈发厉害了,这种力量让它不安地想要远离,可它也知道如果不加以抑制,这股力量将会成长到将它覆灭。
终于,金翅大鹏雕俯身朝着羲武和苏既明冲了过去!
羲武闭着双眼,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他与苏既明不同,他并不是借助龙骨的力量,而是龙骨自发地将自身的力量灌注到了他的体内,令他的感官大大增强,与外界的沟通和交汇被神秘的力量联接,使他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感受到一切。
海水的起落,风的流淌,火的灼烧,都成了可以量化的物质,当感受强大到一定的程度,下一步便是操纵!
金翅大鹏雕越来越靠近,它身上的火种随着它翅膀的煽动成了无数火球朝着羲武袭来!苏既明心急如焚,可他见羲武如此沉稳,咬咬牙,也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听,全然地信任羲武。羲武对外界的侵袭完全不为所动,因他能够衡量,这样的攻击对他已不能构成威胁!
“哗!”
刺眼的白光从羲武体周如爆裂般炸开,迅速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火球进入屏障之后竟被克化碾碎,待落到羲武身上,只剩下零星火点,他的衣袍随风翻飞,便将那火星抖得无影无踪。
羲武遗世独立地站在海面之上,金翅大鹏雕的攻击被他尽数化解,他的心中澄澈如洗。灵台如镜,仰头望去,磊落气息如箭般射向金翅大鹏雕!
金翅大鹏雕巨大的身形在空中顿了一顿,痛苦地卷起翅膀,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球。它的身体因翅膀收起而落下,片刻之后它又再度展翅,竟掉头向海的那一边飞去!
它怕了,如此强大的气息令他无心再战,只想速速离开此地!
苏既明只觉四面八方的气流都向他们涌了过来,而羲武仿佛入定般动也不动。他伊始以为是金翅大鹏雕在作妖,然而渐渐的他发现操纵气流之人是羲武。
凝聚的气逐渐有了形状,在海面上长长地形成了一股,待苏既明细细观察,不由大吃一惊——气流凝聚而成的形象,竟是以他二人所在的位置为龙首的一条长龙!
羲武沉声道:“搂着我。”
苏既明不及多想,立刻听话地搂住羲武的脖子。
这气龙宽丈许,身长数里,开山分海,卷水噙火,威仪棣棣。气龙扶摇直上,破空声如龙吟轻啸,腾飞云天,转瞬开出百里,挡住了金翅大鹏雕的去路!大鹏雕凄厉悲鸣,无路可退,昂首迎战,与气龙缠到一处!
这气龙身躯庞大,竟不输金翅大鹏雕,身形婉转翩翻,缠住金翅大鹏雕,使它无力展翅,带着这只巨大火鸟一共朝海中坠去!
轰!
金翅大鹏雕周身烈火炸裂,将气龙弹开,奋力挣脱捆缚,朝外逃去!
羲武与苏既明驾龙而行,两人紧握龙骨,长龙朝着金翅大鹏雕腹部如剑般刺去!
悲鸣声震天动地,金翅大鹏雕的身体被气龙贯穿,巨大的妖物坠入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底下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气龙衔着一枚巨大的燃烧着的心脏,那是从金翅大鹏雕腹中所取。羲武眼神犀利如剑,将手中龙骨掷出,龙骨穿透妖物心脏,心脏上的火焰霎时间熄灭,如遭冰冻般成了冷冷的金色,落下海去,渐渐沉没不见了。
气龙散去,唯余一股清风裹挟着苏既明与羲武缓缓在岸边落下。苏既明望着燃烧的海域,只见火势在逐渐变小,他不可思议道:“那妖怪……死了么?”
羲武沉着地颔首:“死了。”
茫然,惊讶,欣喜……种种情绪冲击着苏既明,在听到羲武肯定的答复之后,强撑着他的一口气也如那气龙一般瞬间溃散,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正文完结
苏既明伤势不轻,使用龙骨更使他消耗过度,这一昏迷便是一天一夜,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了。
他被安置在一间木屋里,羲武与一名乌蛮族的老妇坐在床边照顾着他。羲武双目通红,剑眉紧锁,见他醒了,明显松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只将他扶起来,一碗水端到他唇边喂他喝。
苏既明恍恍惚惚,只觉自己经历黄粱一梦,发生了很多事,却已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他嗓子干得厉害,就着羲武的手喝完了碗中的水。
羲武道:“哪里不舒服?”
苏既明摇摇头,哑声问道:“苏砚呢?”
羲武沉默片刻,摇头:“没了。”
苏既明一时间有些恍惚。断片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原来一切都是真的,羲文的阴谋,儋州的灾难,天罚,金翅大鹏雕……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可他们能够制止灾难的蔓延,却无法挽回已经逝去的东西。
苏既明目光麻木地望着屋顶,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问道:“这是哪里?”
羲武道:“临时搭建的屋子。”
苏既明环顾四周,只见这处木屋十分简陋,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的确是新建的样子。他支撑着坐起来,羲武忙搀扶着他,两人缓缓走出木屋。
海南岛的大火已经被扑灭,曾经灵毓秀美的世外桃源如今只剩满目疮痍。在之前的天灾人祸中,乌蛮族的百姓死伤过半,人们正忙碌着收拾自己的家园,为死伤的亲朋好友料理后事。
苏既明心如刀绞,难受地弯下腰去。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最终换来的结局为何还是如此?
就在这时,一名七八岁的童子跌跌撞撞跑到苏既明和羲武的面前,仰着头道:“天涯哥哥,你醒了!”
少年不谙世事,他的眼底悲伤也是纯粹的,欣喜也是纯粹的,干净得如同洗练过的天空。羲武附身将他抱起来,少年伸出小手摸了摸苏既明脸上的一道伤口:“你疼吗?”
苏既明怔住。孩子柔软的手如同一块布,轻轻擦去蒙在他心头的阴影。到了如今这地步,已不能再奢求,逝去的已然逝去,然而他们的付出令希望的种子仍旧留在这片土地上,很快就会生根发芽,重新结出更多果实。如此,便已值得。
苏既明握住那只小手,轻声道:“不疼。”
少年欣慰地对他笑了笑。
然而片刻之后,少年又搂着羲武的脖子哭了起来:“大祭司,阿爹和阿娘没了。”
羲武温暖的手掌轻轻按住他的脑袋:“我在。”
苏既明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也在。”
安抚了少年,苏既明让羲武扶着他往圣泉水所在的地方走去。
原本盛放圣泉水的地方已经枯竭,徒留一处焦黑的大坑,令人很难回忆起当初这地方碧波幽潭的美景。而在水坑旁停放着一具白骨。
苏既明心中一紧,回头看向羲武,羲武点了点头:“是苏砚。”
苏既明很慢很慢地走过去,在苏砚的尸骨旁蹲下,用手轻轻碰了碰累累白骨。这个追随了他十多年的少年,跟着他颠沛流离从京城来到关外,路上吃过苦生过病,也都熬了下来,海难中亦大难不死,明明如此有福祉的一人,怎就变成了这样?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苏砚那张单纯的有点傻气的脸,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聒噪地叫着“公子、公子”。
羲武走到苏既明的身边。族人的尸骨被找到后都被家人收走立坟埋葬,但是苏砚的尸骨他没有埋,或许苏既明会想将他带回中原。他问道:“你想将他埋在何处?”
苏既明想了一会儿,捡起苏砚的一根长骨:“能帮我把这个打磨成一柄骨剑吗?”
羲武怔了一怔,旋即道:“好。”
苏既明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苏砚余下的尸骨拢了。他问羲武:“你和族人们往后打算怎么办?还留在这里?或是要迁去别处?”
羲武道:“我已问过余下族人,大家在此地生活已久,又多老弱妇孺,不想离开故土,还想重建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