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德摇晃着脑袋说:“了不起,了不起。”不知道是在夸奖我还是在说那具鞣尸了不起。
冯可欣说:“原来尸体里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余文德说:“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要向市里来的大法医多学习。”
冯可欣说:“那是那是,几个月前,咱们县里那起自杀的案子,不就是从尸体中找到的证据,看来做一名刑警,仅仅不怕尸体是不够的,还要研究尸体,和尸体做朋友。”
我饶有兴趣地说:“怎么从尸体中找到的自杀证据,展开说说。”
余文德摆摆手说:“今天咱们摆庆功宴,不说那些丧气的事。”
我说:“反正也是闲聊,就说说吧,我这人有职业病,一听到和案子有关的事情,就非要弄清楚不可。”
冯可欣说:“这个案子也算是人伦惨剧了,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还是很轰动的。我们庆县二中有个体育老师,叫李宝庆,三十多岁,和老婆结婚十几年了。两人的命也真苦,才结婚他老婆就遇上了车祸,下半身截瘫,要说李宝庆也是条汉子,十几年里愣是照顾他老婆的饮食起居,不离不弃,连大小便都给清洁得干干净净,县城里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向李宝庆竖大拇指。不过他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苦熬了十几年,也真不容易,两年前和一个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好上了。这事两人也没太隐瞒,了解内情的人不少,不过大家都同情李宝庆,也没怎么戳他的脊梁骨。李宝庆的老婆也听到风声,据说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今年4月份,不知道他老婆怎么想不开自杀了。”
我说:“是怎么回事?”
冯可欣说:“尸体是在家里被发现的,右手拿着一把切菜刀,扎在心脏里。我们在开始怀疑李宝庆有嫌疑,不过县局的法医对尸体进行检验后,得出结论是自杀,后来市局也认可了这个结论。”
我说:“在市局备案?我怎么没见过这起案子?”
冯可欣说:“是报到市局七处,也许他们认为结论可靠,就没通过你二次检验。”
我说:“自杀结论的依据是什么?”
冯可欣说:“李宝庆老婆的尸体被发现时,右手还紧紧地握着刀……”
我脱口而出说:“是尸体痉挛?”
冯可欣一怔,竖起大拇指说:“果然是大法医。后来我们想把刀取出来,怎样也掰不开她的手。县局的陈法医说这是典型的尸体痉挛现象,是区分自杀和他杀的重要依据。”
我说:“这在法医理论中,是百分百可靠的。如果李宝庆老婆是被别人杀死后伪装的自杀现场,那么尸体的手就不会紧紧握着刀,即便握着也是松弛的。一般来说,尸体在死后都会经历肌肉松弛阶段,而后再过渡到尸僵,而我们在电影中常见到有战士死后还保持着高举战刀的样子,这就是没有经过肌肉松弛和尸僵,而是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发生尸体痉挛,所以一直保持一个姿势。”
冯可欣的脸上露出欢喜赞叹的表情说:“科学的魅力是无穷的,这样纠缠不清的案子,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士在一分钟内就可以破案,如果由我们来侦破,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我说:“尸体痉挛并不常见,大多数案件还是要花费心血侦破。”
2.蹊跷殉情
时间飞逝,转眼又临近春节,市局上下都在忙着节前的治安工作和购买年货。我单身一人,过年时和父母在一起,所以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把钱和原材料上交,届时自然有花样丰富的美味佳肴。
过小年那天下午,一个电话打进我的手机:“大法医,我是庆县县局的冯可欣,还记得我不?”
我说:“小冯,我们在一起吃过饭,还讨论过尸体痉挛,你最近还好吧?县局的工作忙不忙?”
冯可欣说:“还好,上次和你说过话,给我很大激励,最近恶补了一些法医知识,对破案很有帮助。这次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我们上次说过的那个体育老师李宝庆,前两天又出事了。”
我诧异地问:“怎么会又出事的?”
冯可欣说:“李宝庆的老婆去世后,他和那个女舞蹈演员的关系就正式公开了,但是女方家里一直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两人又爱得分不开,不知怎么就选择了殉情。两人在李宝庆的家里相约自杀。女的一刀毙命,我们赶到时,人已经不行了。李宝庆伤得也很重,不过没死,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最奇怪的是女的又出现尸体痉挛的现象,法医已经判定是自杀。死者家属虽然不断地吵闹,也只能接受科学的结论。现在死者躺在太平间里,明天就要火化。”
我说:“这两起案子太蹊跷了,尸体痉挛并不是经常发生的现象,却同时出现在两起案子里,而且都和李宝庆有关系。不能草率结案,我这就向市局领导请示,这起殉情自杀案要重新鉴定。谢谢你打电话来,有新情况随时和我联系。”
市局副局长富强听过我的汇报,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认为这起案子有什么蹊跷?”
我说:“只是直觉,在对尸体进行检验前不能得出任何结论。”
富强说:“人命关天,既然你有疑虑,那就跑一趟,如果有困难,市局会支持你。庆县余文德那里,由我打招呼,让他配合你。”
沈恕不肯和我同去,他说,虽然我们对县局有业务指导的权力,但毕竟县局没有请求支援,而且这个案子还没有暴露出真正的疑点,这样兴师动众地过去,恐怕县局会有压力和想法,你先过去,如果遇到阻力,我随时去支援你。
3.尸体解剖
我连夜赶到庆县。刑警队里只有冯可欣在等我,他说:“余局家里有事,先回去了,他临走前留下话,如果有事需要他出面,多晚都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说:“现在暂时还不需要他,有你陪我就好了,咱们现在就去看看那个女演员的尸体。”
冯可欣说:“现在都快午夜了,你又开车赶了一百多里路,是不是先到县政府的宾馆休息下,咱们明天早晨再过去。”
我说:“没事,我不累,她的尸体明天就要火化,怕时间来不及,咱们还是连夜过去。”
庆县县城只有一间火葬场,我们要检验的尸体就保存在那间火葬场的冷库里。驶近午夜的火葬场,阴冷的感觉已经扑面而来。冯可欣一手开车,一手拉紧衣服说:“这地方可真冷。”
我瞄他一眼说:“这附近没有人烟,地方偏僻,当然会比别的地方阴冷一些,你不是说过要和尸体做朋友吗?”
冯可欣说:“你的记忆力可真好,我那是心情激动的时候脱口而出,在这个时候和这个地方说这句话,让我感觉冷飕飕的。”
我笑笑没说话。
在夜晚整间火葬场只有一个活人,就是看更的老人。冯可欣心中对他油然产生敬意。那老人要人叫他梁伯,脸上布满沧桑,一头华发,但是行走很利落,动作也敏捷,年龄看得不太确切,大概在五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由于事先已经打过招呼,梁伯看过我们的证件后,就打开门让我们进来。
我注意到身后的大铁门哐当一声关上时,冯可欣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也许他把这道门当成了鬼门关。
冷库里只有几盏昏暗的灯光,暗黄色,衬托的环境更加压抑和阴森。梁伯说,最近火葬场的生意不好,今晚冷库里只有三具尸体,你们要看的那具在31号柜子里。
冯可欣嗫嚅着说:“你把火葬场的业务叫做生意?”
梁伯阴冷地看他一眼说:“这里的人都这么说,有什么问题吗?”
冯可欣忙说:“没有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
梁伯走到31号停尸柜前,拧开锁头,拉出冷柜。一股冷凝的气体扑面而来,激得冯可欣打了一个冷战。
梁伯说:“小伙子,站远一点,这股阴气扑到你身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回家要好好洗个澡,身上的衣服扔了吧,别舍不得。”
冯可欣被他唬得怔怔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
我说:“好了,工作要紧,那些阴阳鬼神的话,你不信,就对你没有作用。”
梁伯转身走了,一双腿撇着外八字,走得不疾不徐。
冷柜里的尸体是最可怕的。这具女尸尤其有些吓人,因为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住正上方。可以看出她生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五官很精致。我看了一眼冰柜拉手上的纸签,写的是“王迪,女,1975年7月24日生,2008年1月30日入柜”。
我揭开蒙在尸体上的白布,见尸体上遍布尸斑。她耳根处的一块紫红色斑痕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块斑痕的色泽最深,而且略显透明,与自然形成的尸斑有所差异。我用食指在这块斑痕上轻轻地按,一按,很硬,与身体其他部位的触觉没有差别。
我对冯可欣说:“我希望不要急于火化尸体,这具尸体需要解剖化验,你能不能和她的家属取得联系?”
冯可欣说:“这件事太大,需要余局出面协调。”
我说:“那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处理,他不是留下话,有事情随时联络吗?”
出乎我意料的是,死者王迪的家属极力反对解剖尸体。王迪的父母都是政府公务人员,却很不开通,威胁我要做出保证,解剖尸体后一定要找出死者的真正死因,找到王迪是他杀的证据。如果解剖后的结论依然是自杀,等于是侮辱他们女儿的尸体,公安局要负责经济赔偿。
由于双方僵持不下,我只好给沈恕打电话请示。
沈恕说:“你有多大把握?”
我说:“客观上有五成把握,如果算上两起案件中均有尸体痉挛的情形出现,主观的怀疑能增加两成把握。”
沈恕知道我说话很慎重,既然坚持解剖尸体,一定是发现了案件有很大的疑点,就说:“既然这样,就解剖吧,只要依法执行,即使结果没有发现什么,也不是你的错,公安局当然不会赔偿。死者父母的情绪要照顾,工作也不能耽误。在目前阶段,尸体的处置权并不完全归属于死者的父母,公安部门同样有对尸体的处置权利,这是法律明文规定的。”
在未得到死者家属同意的情况下,我对王迪的尸体进行了解剖。
死者右耳根的青肿部位是我解剖的重点。我第一眼看到这里时。就怀疑是外伤造成的斑痕,虽然和尸体上其他部位的尸斑看上去很相像,但是身体组织的坏死与正常的尸斑,仍有微细的差别,可以凭肉眼辨识出来。
解剖刀割进尸体耳根的部位时,我的把握又增加了几成。外伤造成的组织坏死与正常的身体组织,割开时的手感是完全不同的,这需要解剖过许多尸体,才能累积这种经验。
解剖过尸体,我长舒一口气。走出解剖室,对冯可欣说:“通知王迪的父母,他们的女儿是他杀的。”
冯可欣的眼睛一亮,看得出这种结果也是他期待的。毕竟他只是一名小刑警,自作主张地把这起案子捅到市里,如果他的判断失误,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4.模拟作案
在我的要求下,沈恕还是赶来庆县。我力劝他来参与这起案件,说的话很具有煽动力:“这是一起罕见的案件,犯罪嫌疑人对尸体很有研究,策划了一起颇具迷惑性的案子,也许是两起,我保证你在刑警生涯里几乎不太有机会再遇到类似的案件,错过就太可惜了。”
沈恕是一听见大案、奇案就全身汗毛孔都兴奋的刑警,经我这样一蛊惑,立刻马不停蹄地从楚原市赶来。他是上级公安机关的刑警队长,来庆县指导或协助办案是名正言顺,无须请示和批准。
我向沈恕和冯可欣阐明了尸体解剖结果和我对案情的分析:“王迪的尸体的右耳根部位有局部坏死,是外力打击的结果。虽然尸体经过冷冻,已经使得检验结果弱化,但是我可以提交科学详尽的检验报告,证明这个检验结果的正确性毋庸置疑。由于受伤部位和死者胸口的致命刀伤几乎是同时发生,所以很难论证哪一处伤痕发生在先。”
冯可欣说:“这两处伤痕的发生时间与案件有密切关系吗?”
我说:“有,而且是决定性的,如果耳部伤痕发生在先,则可以肯定王迪是他杀,反之,则证明王迪是自杀。”
沈恕说:“但是你在解剖尸体后,已经确定被害人是他杀。”
我说:“这是一种推断,因为两起案件都出现了尸体痉挛的现象,这种巧合性如果未经人为安排,自然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刚好我又在王迪的尸体上发现了外力打击的伤痕,所以我基本可以确定王迪是被人杀害的。”
冯可欣说:“但是你又说过,如果死者是被人杀害后伪装成自杀现场,尸体不会出现痉挛现象。”
我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绝大多数人死后,全身肌肉发生松弛,但是这种肌肉松弛的现象很快就会过去,经过较短的时间后,肌肉逐渐变得僵硬,并伴有轻度收缩,使各关节固定下来,比如口不能张开,四肢不能弯曲,这种死后肌肉强直的现象,就称为尸僵。但是也有一少部分人,在死后没有经过肌肉松弛阶段,在死亡的一瞬间,全身或局部的肌肉立即僵硬,把临死时的姿势和表情固定下来,尸体痉挛是他人无法伪装的。因此,是判明死者临终状态和鉴别他杀、自杀的可靠依据。”
沈恕和冯可欣都瞪大眼睛认真聆听,我接着说:“造成尸体痉挛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延髓出血。延髓是人的生命中枢,延髓的机能活动控制着人的心跳、血压、呼吸等基本的生命活动。通过外力导致延髓出血最常见原因就是重击人耳的根部。耳根部缺少皮下组织,是头部的薄弱部位,又恰恰接近颅底和延髓。打击耳根部很容易使颅底受到震荡,颅底震荡必然会波及延髓,使脑干受到牵拉或发生侧向移位,引起心跳突然减弱、血压下降、呼吸困难,造成死亡。死者在停止呼吸的一刹那,会由于延髓出血而发生尸体痉挛,凶手可以在这一刻伪装出自杀现场。”
沈恕说:“这种推断过于离奇,不过也在情理中。只要凶手的动作敏捷,心理素质稳健,应该可以完成这个犯罪过程。”
冯可欣说:“听来有些像天方夜谭,匪夷所思。”
我说:“所以我需要你们两个协助,还原犯罪现场。”
李宝庆的家在一幢居民楼的二楼,两室一厅的格局。案发现场在卧室里,当时王迪躺倒在床上,李宝庆把刀刺入胸膛后忽然后悔,就拨打了急救电话。急救车到达时,王迪已经停止呼吸,李宝庆刺穿了肺叶,形成血气胸,但是性命无碍。
沈恕打量着室内的格局,说:“王迪如果是在这张床上杀死自己或者被人杀害,那么她耳根的伤痕一定不会发生在刀伤之后,这间房子里没有坚硬带尖角的物体,能够造成那样严重的创伤,可以确定她耳根的伤痕是被人击打所致。”
我说:“我们能否设想一下,如果当时室内只有一男一女,如果男方要将女方杀死,井伪装出女方自杀导致尸体痉挛的状态,要怎样做才能完成?”
沈恕早已经设想出一个方案,说:“这需要小冯配合一下,你来扮演受害人,我来做凶手。”
冯可欣说:“大开眼界了,不愧是市里来的大侦探,我做刑警也有几年了,还没见识过模拟现场。”
沈恕说:“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模拟现场,只是在摸索凶手的作案手法。按照咱们大法医的推理,凶手必须在打击受害人耳部后,造成尸体痉挛的后果,同时把凶器推进受害人的胸膛。”
根据沈恕的安排,冯可欣被全身捆绑得像粽子一样,放倒在床上。一把刀握在他手里,对准心脏。
沈恕说:“李宝庆是体育老师,档案里记载,他还练习过武功,以他的身体素质,把王迪制服并捆绑,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我表示同意。冯可欣全身僵直着倒在床上,也连声赞同。
沈恕弯下身,右手扶住冯可欣胸口尖刀的刀把,突然挥起左手用力击打冯可欣的耳根,同时右手发力,将刀尖刺进冯可欣的心脏。
我虽然明知是在模拟现场,但沈恕实在表演得过于真实,恍惚间一桩真实的凶杀案发生在我眼前,吓得我发出一声尖叫。
冯可欣也惨叫一声,说:“沈支队,你不是真的要杀了我吧。”
沈恕笑笑,挥舞着那把刀说:“这是道具刀,怕什么。我设想的这个杀人方案是不是很符合大法医的推断,一拳击打受害人耳根部,造成受害人延髓出血,同时把尖刀推进受害人心脏,尸体在一瞬间发生痉挛,右手紧握尖刀,由于受害人全身被捆绑,姿势保持不变。凶手在杀人后,解开捆绑尸体的绳子,然后自残,报警。过程设计得很精巧,虽然过后难免被人诟病,但是却不必承担法律责任。”
冯可欣说:“但是他又何必自残呢?他完全可以设计一个王迪自杀的假象,就像上次李宝庆的老婆自杀,根本就没有人怀疑到他……”冯可欣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李宝庆的老婆会不会也是被他用同样手段杀害的?”
沈恕微笑说:“小冯有成为优秀刑警的资质。李宝庆这次不惜表演殉情的惨剧,很可能是一条苦肉计,就是为了要打消人们对他的怀疑。如果我们的模拟现场成立,不能排除李宝庆的老婆是被他杀死的可能。”
我说:“只是还要找出李宝庆的杀人动机和他作案的直接证据。”
沈恕说:“如果我们没猜错,有一件作案工具还在这个房间里,就是捆绑被害人的绳子。凶手在杀死被害人后,解开她身上的绳子,然后就自残报警,一定没有时间将绳子处理掉。”
三个人在几个房间里搜索一圈,一无所获,沈恕的目光最后落在阳台上的一捆电线上,问冯可欣说:“你读警校时上过捆绑课吗?要把人绑住,一动不能动,用什么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