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萧慎的声音响起。
云华是萧慎说过无碍的人……谢锦言失笑的摇摇头,应该是她想多了,“没什么。”
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厚厚的云层将太阳遮住,像是又要下雪了。小宫女乐儿担心主子着凉,小心上前把窗户掩上了。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萧慎的脸一半隐藏在阴影里,道:“锦言与云华相处得似乎很好,刚还没注意,她身上穿的料子应该是我上次送你那匹。”
“不是从宫中拿来的份例吗?”谢锦言低声道。“各色料子堆在箱笼里,我自己都分不清花色,阿慎怎么知道?”
萧慎抹了抹茶杯边缘的水珠,沉默。好长一段时间,送来玉华宫的东西都是他亲自过眼挑的。有的谢锦言喜欢,有的不喜欢,但都好好收在一处,没得给了外人。“这次怎么没赏她金子?”给别人都是能换钱的东西,对云华竟是特殊了?
以前他可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过问这些琐事。谢锦言被问懵了,她迟疑地道:“阿慎,是不是云华有什么问题?”
“安排在你身边的人,不会对你不利。”萧慎没有正面回答,随手拿起帕子搽干净指尖的水痕,又去把玩她的手指,“我把她安排在你身边另有用处,让她处理外头的事情就好,别与她走得太近了。”他不喜欢。
萧慎没在玉华宫坐多久,朝上一堆事等着他。今年雪下得比去年早,还没到三九天气,北风就刮人得紧。听说外头都有百姓冻死了,这还是京城呢,照今年这架势,等入了冬,偏一点的地方受灾只会更严重。
等萧慎走了,云嬷嬷进了屋,她刚一直在耳房候着,也听了些音儿,对谢锦言笑道:“瞧瞧陛下,连云华一个女子的醋都吃。”
平时她这么取笑,谢锦言倒会有几分不好意思,但今天她的神情却有些恹恹的。
“娘娘这是怎么了?”云嬷嬷关切地问。“可是哪不舒服?”
“阿慎对我虽好,很多事却不愿意告诉我。”谢锦言叹了一口气。“每天闷在方寸之地之地,万事不操心,所思所见不过一些无足轻重的琐事,倒真觉得自己成了废人一个。”
云嬷嬷心里是疼惜自己姑娘的,但皇上心里怎么想的,她不好揣测,只是宽慰道:“娘娘如今情况特殊,陛下也是不愿意让你忧心,是为了你着想。”这位年轻的帝王,心机不可谓不深沉。没见他什么动作,便令独霸多年的太后退居一射之地。慈安宫那位现在每天就喝喝茶看看戏,朝堂上的事是半点沾不到了。他每天能来玉华宫探望,体面给足够了。云嬷嬷想来,如今这样正好,谢锦言不去主动过问前朝的事,安份得呆在后宫了,只等孩子生下来,便可谋划皇后之位。
到那时,作为皇后,过问六宫诸事,也就名正言顺了。
谢锦言走到东边的菱花窗前,这一扇窗是特意用琉璃做的,比别的的窗透光,不至于门窗一关上,屋里就跟天黑了似得。窗前摆了绣架,谢锦言偶尔心血来潮,也坐在这做做针线。在玉华宫住久了,不知不觉间一草一木都是随着她的心意来,大多都是萧慎前脚听了,后脚叫人去办的。
他对她已是极好。但越是这样,谢锦言越觉得心里发堵。
“阿慎上一回把以前的事告诉我,我听了心里很高兴。觉得跟他的距离更近了些。”谢锦言隔着窗隐隐看见雪花洋洋洒洒,今天起来天晴了一会儿,阳光还没照到身上,竟又下起了雪。想到萧慎最近不经意间就皱眉头,她摇了摇头,“他担心我,我何尝不担心他?”
“娘娘多虑了。”云嬷嬷耳闻了一些风言风语,此时殷殷劝道,“陛下每天琢磨的都是家国大事,遇到难题自然有一帮大臣相商。您一个娇娇弱弱的妇道人家,目下养好胎才是正理。”夫妻俩有商有量的那是寻常人家,进了这宫里,如何能一样?后宫不得干政,被人听去,该生出闲话。
谢锦言知道云嬷嬷会错意了,她坐到绣墩上,不吭声了。
双身子的女子本就善感,云嬷嬷怕她心里积了事,忙转了个松快的话题,“明儿二太太要进宫看您,娘娘今日就别费神了,用过饭早些歇息养养精神。”
“娘上次来的时候,我瞧碧绮做的小菜很合她胃口,明天让碧绮把菜单子详细写下来,让娘带回去。”谢锦言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
云嬷嬷笑道:“果然是要做娘的人,连这些小节都注意到了。不过依嬷嬷看来,二夫人可不差您这一口吃食,她只要见了您吃好睡好,心里保管比吃了蜜还甜呢。”
“嬷嬷说归说,东西可别忘了准备。”谢锦言站了起来,往梳妆台走去,“我记得我还有一匣子上好的珍珠没动过,收到哪去了?也找出来,让娘到奇珍阁打一套头面。”二夫人出身商贾,平素最怕别人说她俗气,戴的首饰多是珍珠玉石。谢锦言初时看到那匣子珍珠,颗粒圆整、莹润洁白,乃是最上等的走盘珠。就存了给母亲的心思。
云嬷嬷没有不应的,一一答应下来。
说完了母亲,谢锦言又惦记起父亲,“爹爹喜欢书画,前朝顾大师流传下来的作品,听说存世极少,很是珍稀难得,别放在我这蒙尘了,正好赠与爹爹。”
“娘娘一片孝心,明天二夫人不定欢喜傻了。”云嬷嬷喜道。
“一直累爹娘为我操心,从未回报一二,嬷嬷这话说得羞煞我了。”谢锦言软语道。她对谢韬和二夫人的感情其实很复杂,她接受了如今的身份,心灵与肉身契合,自然而然对二夫人生出一股孺慕之情来。
可实际上,谢氏夫妇不可能取代现世父母在她心中的地位,这让她又生了歉疚。存了补偿的心思,才使她对他们更上心了。
主仆两个商议完,底下几个大宫女便听吩咐办事去了。红绣很快把那匣子珍珠找了出来,东西装好了,她笑吟吟地对香巧道:“我琢磨着给娘娘做一身衣裳,等会你与我开了想了箱笼,我挑些皮子出来。”
红绣的女工是几个大宫女中最好的,原本该她管衣裳料子,但她的万事妥帖的性子深得云嬷嬷的心,所以分管了钱财方面的东西。谢锦言说一声赏人,具体赏多少却是她来定,这么久没出过纰漏,几个宫女都隐隐以她为首。
香巧的女工手艺平平,连映雪的针脚也赶不上。自然轮不上给主子做衣裳了,因此谢锦言的贴身衣裳,几乎还是红绣动手。听了红绣的话,香巧没有多想就应承下来。
红绣在前面挑料子,她去外面找了守门的小太监去帮忙搬布匹,那小太监听她耳语几句,笑笑的点了点头。
菱花窗上结起一层厚厚的霜,呆在屋里渐渐也看不清外头的情形了。虽说是瑞雪兆丰年,但雪下得太大,于普通百姓而言,并不是好事。
宽大的殿堂内,温暖如春。铜炉里的银丝碳一点烟火气也无,只有提神醒脑的香气若有似无的萦绕。萧慎站在窗前,背手而立。
那禀报的小太监说完了话,他才淡淡地道:“昭容是这么说的?”
“小的没漏下半个字。”
“恩,回去当差吧。”萧慎把他打发走了,临窗站了好一会儿。生母杀子是他的心结,这件事他谁也不愿说,包括谢锦言。
他还在等一个时机,验证一些事情……
“皇上,林大人求见。”金福公公小心翼翼地道。
“让他进来。”萧慎理了理心情,回身在龙椅上坐下。“可查出眉目了?”
林涣之肃容拱手道:“启禀陛下,臣查探后发现,近日京城内死去的百姓多为流民乞儿,风雪突至才遭逢此难,他们应该不是有心人安排,只是一群普通人。”
“哦?你就查到这些?”萧慎挑眉。
“这群人虽是普通人,但散播……陛下不贤,而导致百姓受难的流言,却是有心人传出来的。这群人往年每逢小灾小难,都会散播对皇室不利的流言,不过往年他们传的都是……太后娘娘。”
“今年便轮到朕了。”萧慎接过话头,“你若没有线索,朕便给你提个醒。”
“请陛下示下。”林涣之恭顺地道。
“这些有心人做的恐怕不是耍耍嘴皮子那么简单,你抓那几个人,既然问不出什么来,索性放回去。”萧慎徐徐说,“让朕与母后蒙上污名,得利者为谁,你要好好想清楚。”
☆、第57章 母女
林涣之出了大殿,细细碎碎的雪花飘落他的肩头,他浑然未觉。听萧慎的意思,似有了猜测,只等他去查证。他揉了揉眉心,一定还漏了哪方面没考虑周全。看来手下的探子还是不够仔细,少不得多派些人出去。
一把油纸伞罩过头顶,林涣之手指紧了紧,在看清来人才放松开来,“得禄公公这是……”
得禄笑得谦和,“林大人为陛下操劳,小的敬佩在心,离宣正门有好长一段路,为您打把伞,挡挡风雪。”
又不是养在闺中的姑娘,走几步路还要怕受风寒。林涣之并不领得禄的情,但他也不会给人难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婉拒道:“公公是陛下身边近侍,理应伺候陛下,涣之怎敢劳烦?”
“不过一点微末小事,林大人言重了。”得禄客气道。他虽是北宸宫管事,但拍马也及不上金福,不然也不会上赶着各处献殷勤。“陛下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户部的莫大人来了都没见,您到了立马就召见了。”
他把伞递到林涣之手里,笑得贼眉鼠眼,叹道:“高下立判啊。”
大窗户前面风大,萧慎的身子……林涣之眉头跳了跳,强忍住皱眉的冲动,“我观陛下脸色不好,今天太医来过了吗?”
得禄苦笑,“不瞒大人,太医每日都会来请平安脉,也开了养身的方子,但陛下……”压低声音,“从不肯用药。”
“那就找个劝得住的人劝劝。”林涣之说。
不大不小的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天,到了傍晚,房檐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除了当值的侍卫宫娥忍着冻,其他人都早早进屋里躲了起来,夜风显得格外冷清。太后体恤众人,派人通传今晚不必赶去慈安宫问安了。
云嬷嬷前脚送走了人,后脚就把谢锦言刚穿好的绫缎袄子换了下来,既然不用出去,还是穿着常服舒适。
碧绮边捧了热水与谢锦言洗手净面,边笑道:“整好今儿娘娘早些休息。”
这话说的好似谢锦言去请安都是不情不愿的,整日就想着偷懒。云嬷嬷瞪了碧绮一眼,越发觉得让这口无遮拦的丫头去埋头做食是正确的决定。
映雪取出珍珠膏,先是在“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小炉子上烤了烤,然后再细细晕开,给主子润肤。“今早奴婢照着昨个穿衣服,结果一出门就打了个寒颤,赶着回去加了件才好受了。到了晚上雪虽然停了,但更加冷了。太后娘娘是心善,疼惜各宫的娘娘们。”
谢锦言抿嘴一笑没说话,依她看来,真是的原因是谢太后懒得应付她们。
最近慈安宫倒见了好几个生面孔的妇人,看穿着打扮不像是宫里的人,但也不是哪个身份贵重的诰命夫人,谢太后倒是常常召这几人在旁说话。
不知道萧慎知不知道那些妇人是个什么身份来历?想到萧慎,谢锦言心里不太畅快,他虽不欺骗,却事事喜欢瞒着她。殊不知这样半遮半掩更让人难受。她气恼地捶了捶萧慎的枕头。
守夜的宫女听到动静,轻声唤了一声。谢锦言忙停住幼稚的行径,她望着玉色帐子上绣的一对并蒂莲,吐了口气。她与萧慎之间的相处之道有问题,但具体怎么解决,却一时想不出头绪。
或许明天谢二夫人来了,问问这位过来人。她与谢韬感情甚笃,应该有不少经验可以传授吧……
谢锦言这样胡思乱想一番,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睡下。
到了深秋,谢锦言的起居都挪到了东暖阁,地龙烧着,她进了里屋只穿一层夹衣便足够了。谢二夫人是她生母,不需要避讳,云嬷嬷是明白她的心思的,没把人带到待客的西暖阁,而是直接来了东暖阁。
二夫人见这里东西样样俱全,她家姑娘养的白白嫩嫩,点了点头,“你坐稳了胎,为娘也就放心了。”
“我走到哪都有一群人跟着,没什么不放心的。”谢锦言打量她,“倒是爹和娘令我挂心。”
二夫人笑得开怀,“我和你爹都很好。临进宫前,你爹还巴巴让我给你带了一盒东西。”说罢她身后的丫头捧出一个雕漆盒子,里面是彩绢绸缎做的十二个小布偶。都是古典美人的造型,个头不过手掌一半长,面容却栩栩如生,端是精美。
谢锦言拿起最上面的嫦娥奔月,发现布偶头上的饰品竟可以拆下来。
“这是你爹去你陆叔叔府上硬要来的。”二夫人说道,“人家与他下棋输了,他没要你陆叔叔的字,而是跟人家要了这个,这是从江南运来的新鲜玩意,本是给你萱齐妹妹玩的。”
这位萱齐妹妹年岁一定不大,谢锦言默默地把东西放回盒中,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她那位斯文的爹爹,还会做出如顽童一样的行径。若她再小个几岁,或许会喜欢这些小玩意。
二夫人观她神色,失笑道:“我就说女儿大了,不会喜欢这些,你爹爹非这是你没见过的东西,要拿来给你把玩。他呀,哪懂女孩家的心思。”
“爹爹一片心意,我怎会不喜欢。”谢锦言道。
二夫人眉目舒展,拍了拍她的手,“你爹近些日子以文会友,整日早出晚归的,我是懒得管他。”目光转到她的小腹,“但他心里惦记你,与我是一样的。可恨你哥哥当年没保住,不然你也不会没个依靠。”
“我还有过哥哥?”谢锦言惊愕,她还以为二夫人只生了她一个。
“没满周岁就没了,你祖母说夭折的孩子不吉利,连大名都没取。”二夫人叹了口气,目光柔和,“你别嫌云嬷嬷管你太多,是我一再嘱咐她好好照看你。娘生了你之后就伤了身子,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娘不要介怀。”谢锦言宽慰道。
“我早不去为旧事伤神了,都是命里注定的。”二夫人回过神又觉自己失言,“难得来看你,该说点高兴的事,不谈那些了。”
“好。”谢锦言把头放在二夫人的肩头靠着,鼻间尽是母亲身上安心宁神的香气。二夫人每逢初一十五便要斋戒,为家人祈福。她是护国寺的常客,添香油钱从不吝惜,坚持了多年,与护国寺的方丈也算熟识了。
如今女儿有孕,她只比任何时候还要虔诚。“我给你求了一道平安符,在佛祖前开过光的。随身带着,邪祟欺欺你不得。”二夫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平安符就缝在里头,戴在身上也是个不打眼的装饰。
有过奇异的经历,谢锦言对神佛之事虽不全信,但也多了一分敬畏之心。这份礼又添了母亲的心意,她便郑重的收了起来。
二夫人很是欣慰,“我会继续斋戒,求佛祖保佑你生个小皇子。”如能如愿,她的女儿将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谢锦言不置可否,不论是男是女,都是她的孩子。虽然现在的局势,确实该生个男孩……
不可预测的事情,谢锦言想了一会儿就丢开了,她不愿患得患失坏了心情,转而向二夫人讨教夫妻之道来。
“男人外头的事情,咱们不管。”二夫人的答案出乎意料地标准,“侍奉公婆,照顾子女,把后院料理好,让自家夫婿无后顾之忧可谓贤妻。”
“……娘。”谢锦言
“这些是做给外人看的。”二夫人眨了眨眼,“私底下的事只有自己知道,没有万事顺遂的夫妻,都是磨合出来的。但我儿嫁的是皇上,又不一样。”
“皇家不容人非议,实际上却是最荒唐的。”二夫人用低低的声音道,“听云嬷嬷说,皇上对你颇有情意,若是能抓住帝王的心,什么规矩就别管了,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谢锦言讶异,“娘就不怕我日后闯出祸事。”
“娘知道你是好孩子,泼天的祸事不会做。”二夫人紧紧拉住她的手,她碍于身份,在婆婆和长嫂面前一直抬不起头,如何愿意让女儿唯唯诺诺去看人脸色。“我和你爹只得你一个女儿,什么都能为你做的。乖女儿,别怕,你不比淑妃差。你爹闲散了一辈子,却也结交了一群清流名士,现在就是你大伯也是门庭冷落,你爹却没受一点影响。”
天下人的舆论,端看这群文人的笔杆子怎么挥动。
谢二夫人离开后,红绣收拾那个雕漆盒子,发现下面有夹层,忙禀了谢锦言。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摞银票。
“这本是你爹娘为你置办的嫁妆银子。”云嬷嬷唏嘘不已。谢家二房没有儿子,日后家产皆由大房的两个儿子继承,二夫人早早就准备起来,如今却只能偷偷的给。